正文 第二章 最初的誓言

只是,從抵達公安廳培訓基地的第一天起,穆忻就後悔了。

讓她後悔的,不只是「三面垃圾場、一面火車道」的培訓基地周邊環境,還有那種她從未感知過的紀律與約束——地方院校的畢業生,想也知道組織紀律性強不到哪裡去,他們從天南海北的高校畢業,以碩士或學士的學位齊聚這裡,只憑著對那身藍警服的憧憬與期待,以為可以征服一切,卻從軍訓開始先被甩一個下馬威。

酷暑高溫下,站軍姿、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下蹲、戴帽、敬禮、坐下……所有技術要領在大學裡不是沒被訓練過,然而來了這裡才知道當年的照貓畫虎真是寬鬆得很——如今是軍姿每天站N次,每次個把鐘頭不嫌多;內務每天都要查,連毛巾都得像被子一樣疊成豆腐塊形狀放在香皂盒上;隊每天都要排,吃飯、跑步、聽課,反正除非你去洗手間,不然去哪兒都得列隊;歌次次都得唱,只要站在隊列里,只要坐在操場上,隨時隨地唱《團結就是力量》、《打靶歸來》……實話說,大學軍訓時還會覺得這樣挺豪邁,可到了二十六歲這年,穆忻只覺得這樣挺傻。

應該算是一種失落感吧,在紀律的束縛之外,失落的緣由是對這種陌生生活的始料未及——讀了十九年書,如今終於踏上社會,總覺得迎接自己的應該是智慧的碰撞、才華的廝殺,慘烈點不要緊,反正年輕,不怕栽跟頭。但萬萬不該像現在這樣,每日里齊步、正步、跑步、匍匐……這些程序化的事情,背棄自由,全無新意,浪費時間!

操場上,穆忻咬牙切齒地一邊站軍姿一邊盯著前排男生作訓服後背上那一片白花花的鹽花發獃。她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愛情嗎,對權勢的嚮往嗎,制服情結嗎,對象牙塔外的好奇嗎,母親的期待嗎,再或者是親戚們那羨慕眼神誘使下的虛榮嗎?

或許都有一點,但或許又都不是。

但不論原因為何,她總歸是後悔了。

這樣走神的時候突然聽見不遠處又一聲「啪」的響聲傳來,不知道是哪個偷懶的又被教官教訓了——軍訓教官是個即將複員的志願兵,只有二十歲,卻是個一絲不苟的年輕人,黑紅臉膛,手裡拿根柳樹枝,看見誰的動作不標準,甩手就抽。

這是她要的生活嗎?

她越想越絕望。

她覺得,自己在答應楊謙來走這條莫名其妙的路時,腦袋一定被豬啃了。

她是真的委屈和不開心,沒法紓解,只能把火撒到來看她的楊謙身上——周末,楊謙拎著水果零食來培訓基地「探親」,穆忻一看見他那身不知在哪兒蹭了一片白灰的破夾克就氣不打一處來,站在基地大門口擰著眉毛活像訓兒子:「你這在哪兒弄得一身臟?注意一下個人形象不行嗎?」

楊謙嚇一跳,趕緊伸手拍拍自己胳膊肘上的白灰,小心翼翼地問:「你大姨媽來了?」

穆忻怒了:「你大姨媽才來呢!你大姨媽天天來!」

楊謙笑得很歡快:「這個功能我還真沒有……」

穆忻狠狠瞪他一眼,轉身就往公交車站走,楊謙一邊追著一邊問:「你去哪兒?」

「吃飯、剪頭髮、逛超市!我在這破地方都快憋死了!」穆忻站在公交站牌下仰頭看看天空,深呼吸,「哎你知道嗎,我們的軍訓教官只有二十歲。就他這個年紀,比我讀研時帶過的那批本科生還小。那時,我是兼職班主任,那班孩子得乖乖叫我一聲『老師好』,可到了這兒,反倒要被人抽打來抽打去!這算什麼?就為了給我們這幫散漫慣了的大學生一個下馬威?那好啊,磨吧,磨去稜角、磨去個性,直到磨成一塊鵝卵石,早日成為『紀律部隊』的合格士兵、『國家機器』的合格零件……可是,那還是我嗎?」

「沒那麼誇張,你現在是身在其中才覺得苦,等培訓結束你就會知道這是你這輩子最舒服的一段時間——你們彼此不用相互競爭,還能帶薪培訓認識一批新朋友,上課學點新鮮知識,下課打打牌聊聊天,多幸福!」楊謙伸手想要握住穆忻的手,卻被她甩開了。楊謙百折不撓,到底還是在公交車到站前一秒把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裡,拉著不情不願的穆忻上了車。車裡人不多,兩人隨便撿個座位坐下,穆忻還沒忘狠狠擰楊謙的手背兩下,直到聽見楊謙表演成分濃厚的「嘶嘶」聲,這才覺得解了氣。

因為培訓基地位於某欠發達縣城的緣故,這裡的公交車都已經上了年紀,車窗玻璃微微一震就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車廂里還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穆忻愁眉苦臉地看看四周破舊的座椅和掉了漆的扶手,順便再打量一下車上的乘客,結果這一打量還真讓她看出了些許端倪——她輕輕捅捅楊謙的手,趴在他耳朵邊小聲指給他看:「前面那個男人,是不是在偷東西?」

楊謙沿穆忻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就看見一個男人坐在一個懷裡抱著個小女孩的女乘客身邊,一隻手已經悄悄伸進她放在腰側的手提包。楊謙一秒鐘都沒耽誤,馬上起身往小偷的方向走,穆忻一把沒拉住,急得伸著脖子往前面看。

只見楊謙不動聲色地坐在了男人身後的座位上,輕輕拍拍男人的肩,男人頓一下,手縮回來,惡狠狠地瞪身後,卻在扭頭時看見了楊謙悄悄遞到他身側的警官證。男人愣了,本來兇惡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迅速軟下去,他諂媚地看看楊謙那一臉的嚴肅表情,轉身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抽一根遞過來,楊謙搖搖頭拒絕了。看上去起碼比楊謙老十幾歲的男人討饒似的沖楊謙喊一聲「大哥」,楊謙看看女乘客懷裡的小姑娘,低聲在男人耳邊說了句話,男人急忙點頭,剛好公交車到站,他幾乎是神色倉皇地跳下車跑遠了。

警報解除,穆忻嚇出一身冷汗。

這邊楊謙終於晃悠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穆忻心有餘悸地抱緊他的胳膊,伸手把他的臉扳過來,看著他的眼睛凶他:「你瘋了?」

「沒有啊,」楊謙倒是樂呵呵地風輕雲淡,「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特別高大?」

「就因為你是警察,就一定要見義勇為?」穆忻一手撫著胸口,表情還殘存些許緊張,「萬一他有刀呢?萬一他要拚命呢?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

「就算我不是警察,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為非作歹吧?再說咱也是智勇雙全的人,我這不是先用警官證試探了他嗎?」楊謙指指前面仍然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母女,小聲道,「我也怕那人喪心病狂再傷著孩子,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他繩之以法,不過就是嚇唬他一下。既然他自己選擇犯罪中止,我姑且給他條活路,也免得他魚死網破。哎你沒辦過案不知道,其實像他們這種人,多數時候也是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基本原則……」

楊謙喋喋不休,穆忻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攥著他的手。楊謙一愣,這才感覺到穆忻手心裡滿是冷汗。剛好汽車到站,他起身拉住穆忻往車門處走,卻在剛下車站穩的一瞬間,猛地就被穆忻摟住了脖子。

他只聽見穆忻帶著哭腔說:「你嚇死我了,下次別這麼冒失行嗎?」

楊謙迴轉身,緊緊把穆忻摟在懷裡,想說「行」,卻沒說出口,倒是換了一句:「忻忻,你可想好了,做警察的老婆,擔驚受怕的日子在後頭呢。」

穆忻抬起頭,眼裡盛滿了濕漉漉的無奈,只恨恨地答:「明知是火坑還要往裡跳,還要把我拖進來,你怎麼這麼缺德呢?」

楊謙笑了,他絲毫不顧及這是眾目睽睽下的人行道邊,低頭使勁在穆忻臉上親一口,然後咂咂嘴,陶醉地感慨:「真香!」

穆忻已經不敢用餘光關注周圍人們的表情,只是啞口無言地看著面前這個二皮臉的帥小伙兒,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抽他一巴掌呢,還是抽他一巴掌呢,還是抽他一巴掌呢……

傍晚時分楊謙才送穆忻回基地,到了大門口把剛買的蘋果遞給她,囑咐:「咱這培訓基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你自己一個姑娘家別為了買點東西就貿然跑出來。不打緊的東西就周末等我來陪你買,要是急需什麼就給我打電話,我找這邊公安局的同志給你送來。」

「人家認識你嗎?」穆忻納悶地問。

「這你就不懂了吧,天下警察是一家,」楊謙得意地摸摸穆忻的長頭髮,「咱這個隊伍還是很特殊的,因為大家都是天南海北地辦案,指不準哪天就得互相配合偵破案件,所以只要不是違法違紀的事兒,就算是以前不認識的人,打個招呼也能幫忙。」

他嘆口氣,安慰她:「有些事,你不能太較真,總往壞處想,自然越想越不高興。你得往好處想,想你只要熬過了這幾個月的初任培訓,就有了個穩定的工作,咱們就能團聚了,天天在一起,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他一邊說一邊拿腔拿調地唱,穆忻被他逗笑了,於是又被他捉去親了幾下才算完。他離開的時候穆忻站在基地大門口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進了大門。相見的溫暖在一定程度上給了她支撐下去的力量,讓枯燥的生活顯得多少有了一些盼頭。

只是,盼頭之所以是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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