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遇見

多年後,穆忻曾無數次設想過——如果當初她沒有遇見楊謙,或許就不會去當警察,不會遭遇暴雨中擔驚受怕的一夜,不會接受凌厲的質詢與凄愴的拷問,更不會經歷那一場又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她這樣平凡的女子,應該像所有日子簡單到麻木的人們一樣,嫁個尋常男人,過尋常時光。

可是,生命中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假設。

就像好友郝慧楠所說:敢於「假設」人生這回事的,要麼是不靠譜的神棍,要麼是沒法重來的曾經。

仔細想想,這話沒錯。

認識楊謙那天,是何其倒霉的一天——上午她和初戀男友分手了,下午落魄地回了學校,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因為非典的緣故學校已經封校。她離開學校時是翻了食堂後面不算高的院牆,如今也只能翻回去。

站在兩米多高的院牆下面,穆忻臉色蒼白的仰頭看著早上對她來說還不算高的院牆,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衫、五分褲,苦笑一下,環視四周——這邊是條安靜的小巷,掩在居民區內,少有人經過,卻很乾凈,乾淨到還不如牆那邊,好歹有幾根墊腳的圓木。她掏出手機看一看,距離傍晚開系會的時間越來越近,如果點名時自己不在,老師輕易就能查出她擅自離校的事。非典期間,小事化大,她搞不好就會在畢業前夕先給自己弄份處分……想到這裡,穆忻咬咬牙,一使勁,毅然扒住牆上凸起的石縫往上爬!

可是,爬起來真的很難——因為沒有落腳的地方,穆忻爬得很費力,手心還有冷汗源源不斷的冒出來,不管抓哪兒都打滑。小腿有些軟,一個勁兒地打哆嗦,似乎很難支撐如此高難度與高強度的體力活動。穆忻全神貫注地尋找能用腳踩住的石縫邊緣,一邊感覺手臂在發抖,一邊心裡委屈得想哭:愛情沒了,身體不適,再背個處分,全世界都與自己為敵。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多了一股力量使勁撐住她的腰,努力把她往上頂。穆忻一愣,睫毛濕濕地回頭看,只見一個男生略有點不好意思的臉。他一邊使勁托住她一邊問:「你要爬進去?你是藝術學院的?」

穆忻點點頭,吸吸鼻子,眼前的水霧似乎散去一些,男生的面孔漸漸變得清晰——真是個好看的男生,高個子,乾乾淨淨的,說話的樣子很真摯。穆忻心裡苦笑著想,老天爺到底是不怎麼善待她的,居然可以讓她懷揣著滿腔期待翻牆出來約會,卻弄到一拍兩散;然後灰頭土臉翻牆回學校,卻在翻得最沒有形象的時候遇見一個帥哥。她似乎都能想到,如果被同寢室的女孩子們知道自己的這番經歷,該是多麼痛不欲生、扼腕嘆息、恨鐵不成鋼。

男生顯然也看出了穆忻的沮喪,只是略一思忖,馬上果斷地說一句:「不好意思,要想上去只能這樣了,我沒惡意,你別見怪。」

說話間,他的手猛地托住穆忻的臀部,使勁一頂,穆忻倏的一下子就發現自己居然比牆頭還要高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男生再一使勁,穆忻居然就借勢踩上了牆頭邊緣的一排石縫。只需要再加把勁,就可以完全翻到牆那邊去!

喘口氣,穆忻抱住牆頭,有點半趴在上面,待形勢穩住後,她下意識回頭,想對牆下的男生說聲「謝謝」,然而就是回頭的一瞬間,讓她覺得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尷尬到生不如死!

因為她看見那男生正愣愣的瞅著他自己的手掌發獃——在他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殷紅的血跡!

到這時穆忻才記起自己為什麼會手心出汗、腿腳酸軟、體力不支,黑色五分褲掩蓋住的一切都□裸暴露在這個陌生男生的面前。穆忻再也沒臉看下去,甚至連聲「謝謝」都沒有勇氣說出來,只是憑藉一種本能的逃遁心理,迅速翻過院牆,逃向學校深處。

也是那晚,穆忻失眠了。她怎麼都睡不著,腦海中全都是那個陌生男生愣愣的表情和他殷紅的掌心……這個突發的尷尬事件居然神奇般地讓她忘記了失戀的痛苦,只覺得下午那一幕如此深刻地印入她的腦海,變成一種奇恥大辱。

她希望,永遠、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個男生!

可是,就是那麼巧——幾個月後,收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後,穆忻去導師家報到,居然就在那裡看見了那個曾代表著她全部尷尬的男生!居然,他的導師,和她的導師,是夫妻!

穆忻終於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天會出現在那條僻靜的小巷裡,那不就是藝術學院教師宿舍區的後門嗎?

所以,很好,很順利。

省大法學院刑法方向二年級碩士研究生、校長獎學金獲得者、院學生會副主席,楊謙。

省藝術學院設計系一年級碩士研究生、國家獎學金獲得者、校學生會宣傳部長,穆忻。

狹路相逢。

然而更有緣分的在後面。

幾個月後,穆忻在中國美術館再次遇見了楊謙。這次,他身邊跟著一個漂亮高挑、扎馬尾辮的女孩子,她臉上有明媚的笑容,正像導遊一樣給楊謙介紹:「他是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創始人之一,有白內障,但對色彩有天然敏感的捕捉。他喜歡坐在室外觀察不同時間、不同天氣、不同光線下景物四周色彩的變化,呶,就像那邊,橋、河流、草垛、睡蓮……是不是很有生趣?」

「沒看出來,」楊謙老老實實回答,「不過倒是挺像白內障病人畫的,因為看著都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噗!」穆忻在他身後一個沒忍住,笑出聲。

前面的兩個人回頭,楊謙看見穆忻的時候驚訝得不得了:「你也來看畫展?」

「我是他的粉絲,」穆忻指指牆上的畫作笑著答,然後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見對方也在好奇地看著她,便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們認識?」女孩子開朗活潑,表情有點小興奮,「剛才就注意到你了,見你在那邊看一幅畫看了很久,壓根不像這裡這麼多擠來擠去的人,明顯是來附庸風雅……你在看什麼?」

「河水、雲彩,」穆忻也是個直率的人,不喜歡耍花槍似的寒暄,「和畫冊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比如那邊那副,畫里沒有太陽,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筆很淺淡的粉紅色油彩,所以天空整個就亮起來。這些細節在畫冊、幻燈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沒錯!」女孩子興奮起來,「還有橋上的磚,你注意到沒有,疊加的油彩很隨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剛才還在想,『印象』到底應該是眼睛一瞬間的視覺捕捉,還是大腦有意識的色彩分析……當然,畫家本人可能也無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還沒給你們作介紹?」煞風景的人總是在最煞風景的時候說煞風景的話,楊謙打斷身邊女孩子的興奮,依次指指她倆,補充介紹,「穆忻,藝術學院設計系研究生,研一;鍾筱雪,學美術史的,現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兩個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活環境不同的緣故,穆忻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帶著城市裡的禮貌與端莊,但對方的笑容卻帶著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塵不染的陽光,或是清澈瑩潤的湖泊。

「你怎麼跑到北京來了,沒課嗎?」楊謙好奇地問穆忻。

「這也是課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畫作,「千載難逢的印象派真品,還是值得坐三個半小時的火車來一趟的。」

「一起吃飯吧!」鍾筱雪熱情相邀,全無芥蒂。

「還要和同學一起,」穆忻張望一下四周,「暫時走散了,說好晚一點大門口集合。」

「那就一起轉轉?」鍾筱雪難得遇見有共同語言的人,開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輕輕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楊謙這人太沒趣了,什麼都不懂,跟他討論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說什麼呢?」楊謙抗議,不過倒也樂得清閑,順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有我在,還能保護你們的財物不被小偷覬覦。」

他揚一揚手裡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鍾筱雪的風格,隨意的、簡單的、樸實卻生動的。她只好點點頭,卻沒等開口就被高興的鐘筱雪拖到前面,瞬間甩下楊謙兩步遠。楊謙無奈地嘆口氣跟上來,從穆忻手裡把她拎著的紙袋子也接過去,開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無疑是一次愉快的觀賞過程——鍾筱雪顯然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聲與穆忻交流感想,順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沒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親與楊謙的父親曾是戰友,後來分頭轉業,鍾筱雪的父親留在省城,楊謙的父親則回了家鄉。隔著五百多公里,兩家見面次數雖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楊謙到省城求學後更是每周末都去鍾筱雪家吃飯。而鍾筱雪與穆忻同齡,省大畢業後沒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裡,她見過高遠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簡單的人心之後,哪怕面對著簡陋、拮据的生活,卻仍然漸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頭。對此她的父母親自然是不願意的,便趁這次她到北京參加活動並順便看畫展的機會,把楊謙也派了來,充當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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