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 A-1

是那樣的情景吧——

一隻白色的鳥,徑直衝向山谷,與地面相撞的剎那,迸發出絢麗火光!

「轟」的一聲,人不在了,夢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僥倖心理來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離再次從夢中驚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頭,看見四周仍然是安靜的白牆,走廊上沒有聲音,惟有耳際,隱約仍有爆炸的轟鳴。

她下意識扭頭,旁邊的病床上,沈捷還沒有醒。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安寧,平和。

她從窄小的陪護床上下來,走到沈捷床邊的圓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趴著。睡意已經消失,夢裡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懼還在起伏,她只能依靠這樣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溫暖。

她內心裡不是不後怕的——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癌細胞轉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於這個世界,那麼,她青春記憶中最後一點可以被銘記的美好,也就會消失不見。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經歷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經歷了那麼多的悔不當初,她的心臟已經變得越來越堅強。現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卻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帶來的絕望與凄涼。

換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於是,沈捷醒來的時候,就看見桑離閉著眼、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邊的樣子。她的頭髮有些許凌亂,在耳際散開,睫毛很長,隨輕淺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過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動,好像好像一尊線條優美的雕塑。

沈捷微微嘆口氣,桑離卻敏感地覺察到,扭過頭,看著沈捷。

大概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桑離還趴在床邊,一邊的臉頰還貼著沈捷的掌心。

桑離的目光有些飄忽,聲音低回,帶點沉重,帶點憂傷。

她說:「沈捷,你不要走。」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這裡陪著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溫和,更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桑離抬起頭,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與他拉勾,嘴裡念:「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沈捷笑著刮她一下鼻尖:「桑離你還真沒長大啊?」

桑離卻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往前靠近一點,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臉貼在他耳邊。

她的臉冰涼,沈捷伸出手捂上去,嘆息:「不要哭,桑離,你這樣,我會放心不下。」

她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臉埋下去,聲音含糊:「沈捷,你答應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麼多,我怕你走了我沒有機會還……」

沈捷沉默了。

他要怎麼告訴她:預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會再回來,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過往,和一個能包容她、愛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後的五十年、六十年……

而他,最多不過只有二十年。

他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他陪不起她了。

就這樣,幾天後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於桑離的視野。

真是突如其來的消失——在推開病房門的剎那,桑離驀地體會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楊的心情。

窗明几淨的病房裡,床單平整,那個人影,卻遍尋不見。

桑離獃獃地站在門口,心裡想:沈捷,你和我拉過勾的,你怎麼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這是他鐵了心要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那天,她在那間病房裡坐了很久。中間有護士來過,還好心地告訴她這屋裡的人已經出院。她回報一個空洞的微笑,腦海里,卻是一些雜亂的斷章,走馬燈一樣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會再回來了。

他給她的一切,到這裡,都划上句號。

儘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這樣的離開,已經是在告訴她:不要去做勞而無功的事,生命那麼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實可見的溫暖。

也是那天,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何其幸運的一個人: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永不離開;還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遠走天涯。

曾經她彷徨到無從選擇,然而幾年過去,他們不約而同,要留給她這同一個未來。

回到櫻園時,太陽已經快落山。

她推開「你我」的門,還沒適應轉角處黯淡的光線,便有一個白色的小影子奔跑著衝過來,「嘭」的地一聲,撞進桑離懷裡。

與此同時,一雙柔軟的小手緊緊抓住桑離的衣袖,甜膩膩地喊:「桑離……」

多日來,桑離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綻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噴噴的YOYO抱起來,邊往裡走邊問她:「你怎麼來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邊答一邊緊緊摟住桑離的脖子不鬆手,還把臉埋進桑離頸窩,委屈地抱怨,「桑離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離心裡也有些內疚,偏頭親親YOYO的小臉蛋:「對不起哦,因為我最近很忙,有個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顧他。」

YOYO很好奇,抓著桑離的衣服領子:「是你老公嗎?」

桑離一愣,旋即笑出聲,在靠近角落的沙發上坐下,把YOYO攬進懷裡,捏她的小臉蛋:「你知道什麼是老公啊?」

「知道啊,」YOYO很認真,「就是男孩子的媽媽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離讓她繞得暈,便笑著問:「為什麼不是女孩子的媽媽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為蘇諾飛的媽媽就這麼叫他爸爸,可是我媽媽從來都不這麼叫我爸爸,」YOYO嚴肅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離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正說話間,馬煜推開店門走進來,看見桑離和YOYO,微微愣一下,卻並沒有多問,只是笑一笑走過來。

YOYO先看見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馬煜笑著摸摸YOYO的頭,小女孩顯然很不喜歡這個動作,便往桑離懷裡縮一縮。

馬煜對桑離笑笑,彎腰看著YOYO的眼睛問:「你的畫呢,畫完了嗎?」

YOYO吐吐舌頭:「沒有。」

「那你還不趕快畫去,明天不是要交給老師?」

「我要和桑離一起畫,」YOYO很認真地解釋,「老師說的,要和爸爸媽媽一起畫。」

馬煜聽到這個稱呼很高興,點頭讚揚:「真是好老師啊,還搞親子活動呢。」

看他笑得開心,桑離指著馬煜問YOYO:「YOYO,他不就是你爸爸?快讓他陪你畫畫去。」

「他好忙,他從來不陪我畫畫。」YOYO控訴,用哀怨的眼神看著馬煜。

桑離同情地看看YOYO,摟在懷裡親一親,看著她眼睛說:「可憐的YOYO,咱們不要這個爸爸了好不好?」

YOYO歪歪腦袋想了想,很鄭重地搖搖頭:「不好。」

馬煜聽到很得意,給女兒一個讚許的表情:「YOYO好乖!」

話音未落,便聽到YOYO對桑離說:「爸爸說今天晚上要帶我去吃好吃的批薩,等我們吃完了再不要他,好不好?」

說完便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桑離,桑離沒忍住,終於哈哈大笑。

而蹲在旁邊一臉挫敗感的馬煜,終於知道日本漫畫里的「三道黑線」是怎樣的心理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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