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鴻雁在雲魚在水 B-7

她唱道: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輕輕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里,愛人我等待你。皎潔月光照耀大地,樹梢在耳語,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親愛的,別顧慮。你可聽見夜鶯歌唱,她在向你懇請,她要用那甜蜜歌聲訴說我的愛情。它能懂得我的期望,愛的苦衷,用那銀鈴般的聲音感動溫柔的心。歌聲也會使你感動,來吧,親愛的,願你傾聽我的歌聲,帶來幸福愛情……

「皎潔月光照耀大地,樹梢在耳語,沒有人來打擾我們」——聽到這句歌詞的剎那,關於藝術學院小花圃里那些茉莉花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汩汩的疼痛從心臟上漫開,隨著血脈的痙攣,爆裂出大片大片的酸楚,這酸楚膨脹開,桎梏了他的呼吸,讓他像瀕死的魚一樣,無聲掙扎!

是可以讓人窒息的疼啊。

他忍不住攥緊拳,緊緊地,平整的指甲在手心印上紫紅色的痕,他竟麻木得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演出結束後,桑離像往常一樣離開。她穿一件深咖啡色大衣,很樸素簡單的顏色,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大衣的價格堪比工薪階層半年的收入。

因為演出活動密集的緣故,她已經連續一段時間都休息不好。沈捷父親生病、公司內部出現動蕩……許多事情堆積到一起,不僅一個多月沒有來北京,且連督促她「早睡早起身體好」的電話都不再有空打。沒了他偶爾的提醒,她的生活越發不規律……或許,正是這一切導致她在推開歌劇院大門的時候,直覺地以為眼前的那個熟悉的人影,只是出於睡眠不足所產生的幻覺。

直到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小離——」

她終於驚醒,定睛看看眼前熟悉的臉,熟悉的表情,那全身都在沸騰的血液告訴她——這不是夢,真的是向寧,是向寧回來了!

是這一刻,桑離終於知道:她愛他,她真的愛他,她把他埋在心底的角落裡,用現實緊緊壓住,可是沒有用,就像五百年過去孫悟空仍然可以破石而出一樣,她的秘密、她的愛,也同樣頑強鮮活!

那晚,桑離再次踏進那間曾經住過一夜的單身宿舍。

站在熟悉的房間里,時光突然倒流,帶她回到那些想忘記卻又不忍忘記的從前。

慘白的日光燈下,她仰起頭,眼裡含著霧氣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目光有些許的模糊,卻迸發著絲毫不遜色於當年的情感!

那時候,他在她心裡,也像神一樣,高不可攀。

可是現在,她看看他,看看周圍簡單的一切:掉一點牆皮的屋子、簡易衣櫃、機關配發的辦公桌上大摞的德語書籍,牆體隔音效果並不好,隱約還能聽到樓上或樓下的小孩子「咯咯」的笑聲……這些她曾經都認為無比溫情的事物,如今,卻變得如此簡陋而嘈雜?!

她收回目光,再次仔細打量他——他還是那麼直直地站著,面容更剛毅了,神態更沉穩了,氣質也越發溫和了……

她終於悲哀地發現,和沈捷在一起的這幾年已經徹頭徹尾改造了她!

她的審美、她的習慣、她的喜好……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那個她曾傾心喜歡過的少年,都已經完全陌生化。

他們,再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了!

他的身上,隱含著西方紳士的文明,也帶有政府官員的嚴肅;他的住處,曾經是她無比溫暖的歸宿,現在卻更像是一個稍作停留的驛站。他和他周圍的環境,對她來說,都沒有絲毫的歸屬感,他更像是一個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卻終究也只不過是個故人。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她不擦,仍舊仰頭看著他。

從向寧的角度看過去,眼前的女孩子仍舊那麼美麗,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蓄滿了,滾出來,噼噼啪啪好像砸在他心裡。

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一個健步上前,緊緊摟住這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淚痕,再一路吻下去,輾轉反側,將蝴蝶樣的痕迹留在她的頸邊!

桑離在他的懷裡閉上眼,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兩個人一輩子拴到一起。她感覺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涼意,卻在碰觸到她皮膚的剎那燃燒起燦爛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躍著,直到把她的理智燒成灰燼!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內的溫度卻那麼高,或許是暖氣很熱,或許是人的體溫高……桑離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無窮無盡的熱量來自哪裡,甚至在他們真正融為一體的一剎那,她都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做夢!

她忍不住啜泣出聲,向寧看見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樣的緩慢,更像是一種沉重的虔誠!

星光下,桑離在他緩慢而溫柔的親吻里睜開眼,透過窗帘的縫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沒有星星,到處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們的過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樣被都市的繁華湮沒。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裡去。他們的視線在潮熱的空氣里相撞,那一瞬間,她甚至清楚地看見向寧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緊她的胳膊,狠狠衝撞。她痛呼出聲,可是他毫不留情,他彷彿變成一匹嗜血的野獸,心臟跳得飛快,嘴緊緊抿著,眼裡有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裡那些憤怒背後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說:桑離我不想愛你了,可是為什麼我仍然還是這麼愛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顆淚,在眼眶裡蘊蓄了很久,終於在那一剎那,滑落。

她終於再次閉上眼,帶著絕望,帶著哀傷,帶著所有不可能重來的時光,隨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頂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沒有去追溯自己為什麼會想要去做這件事。他們只是一起本能地循著自己的內心與慾望去行動,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好似有一個聲音在吶喊,那聲聲急切的呼喚告訴他們自己,也告訴對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這火花四濺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腦海中驟然升起的剎那,桑離記一輩子——那是她的失樂園。

是永遠的失去,再也回不來——一個月後,向寧的申請獲批,再次被派駐德國,又過幾周,他隨團前往歐盟總部考察,途中飛機失事,機上人員全部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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