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鴻雁在雲魚在水 A-3

桑離在沈捷病房外的走廊上看見了沈悅梅。

她還是那樣梳著一絲不亂的髮髻,穿一件素凈的旗袍,靜靜坐在休息椅上,凝視著窗外緋色的夕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沒有注意到桑離,然而桑離卻發現她本來就染過的頭髮里又多了些許鮮明的白,驀地有些心酸。

直到桑離走到沈悅梅身邊的時候,沈悅梅才突然感到什麼似的回過頭,看見是桑離,便笑了。

她的笑容,溫婉的、和藹的,帶著些許凄涼,一下子穿透桑離的心。

那瞬間,桑離突然恨不得躺在裡面的是自己——假使那樣,或許不至於讓這麼多人如此痛心。

沈悅梅站起身,拉住桑離的手,低垂著頭,輕輕說:「我都聽田秘書說了,請節哀。」

桑離鼻子酸一下,說:「對不起。」

沈悅梅拍拍她的手背,微微嘆口氣:「哪有什麼可對不起的,本來是我要謝謝你才對。」

桑離看著她的眼睛問:「聽說手術成功了?」

沈悅梅點點頭,努力笑一笑:「是啊,聽說術後五年成活率很高,現在十年和二十年都不少見。」

桑離的心臟卻好像突然被重拳搗上,麻木地疼:十年,二十年……沈捷今年才四十歲,就算過二十年,他仍然不算老。

沈悅梅看透了桑離的在想什麼,拍拍她的肩,聲音里有遠超出一個老人承受能力的堅定:「放心,他會健康地活下去,他一向是不服輸的人。」

桑離終於忍不住那些淚水,一滴滴滾下來。

沈悅梅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微笑:「進去看看吧,他等你很久了,剛睡著。」

桑離點頭,推門進病房,卻在推開門的一剎那猶豫一下,轉身看著沈悅梅說:「今晚,就讓我守在這裡吧。」

沈悅梅抬頭看看桑離,少頃,終於點點頭。

那晚,桑離始終都陪在沈捷身邊,而沈捷一直都沒有醒。

消毒水味道濃郁的醫院裡,桑離怔怔地看著沈捷的睡容,腦袋裡天馬行空地想著那些舊事,突然覺得,這貌似短暫的三年,這近在咫尺的人,都恍如隔世,也遙不可及。

十點多的時候手機屏幕發出亮光,桑離低頭,看見馬煜的簡訊:下樓,我在一樓大廳。

桑離抬頭看看沈捷,看他還在睡,便輕手輕腳出了病房,小心地關上門,走向電梯間。等電梯的過程中桑離有些納悶——馬煜來這裡幹嘛?

電梯到一樓,一開門,桑離就看見馬煜手裡拎個方便袋,正仰頭看牆上貼的宣傳畫:一樓是婦產科病房,宣傳畫上畫著一個孩子在母親肚子里成長的全過程,馬煜看得專心致志,連桑離走到身邊都沒有聽見。

「看出心得了嗎?」桑離從後面拍一下馬煜的肩膀,馬煜一愣,回頭看桑離,笑了。

「我給你帶了晚飯,」他笑眯眯地抬抬手,指指方便袋裡的餐盒,「你喜歡的點心。」

他拉她坐到一邊,一樣樣往外拿:南瓜布丁、紅豆燉奶、蟹黃湯包、水晶蝦餃、翡翠燒賣……

桑離瞪大眼:「你瘋了,這麼多,誰吃得完?」

他遞給她一瓶純凈水,道:「誰說都給你吃了?我也沒吃晚飯。」

桑離驚訝:「什麼展覽這麼費勁?」

「雕塑展,大家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走開,」他一邊吃燒賣,一邊順手往桑離嘴裡塞個蝦餃,看桑離兩腮鼓鼓的,便笑出來,「像個青蛙。」

桑離沖他翻個白眼,咽下去,喝口水問:「你又把YOYO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睡著了,」馬煜三口兩口吃完食物,拍拍手站起來,「再說我這不是過會兒就回去了嘛。」

「你來這裡,就為給我送點心?」桑離一邊吃點心一邊問他。

「錯,是為了和你一起吃點心,」馬煜伸個懶腰,看桑離一眼,「前陣子太忙,沒顧得上照顧你。當時就怕你以為我小心眼,結果你心眼還真不大,回家那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怎麼,以後的所有事你都打算自己扛?」

他站在她對面,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用無奈的眼神直視她:「雖然是我情敵住院了,可好歹我也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把我當義工行不行?」

桑離突然哽住了喉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馬煜直起腰,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有事兒您說話。」

他學小品里的那口偽京片子,桑離「噗嗤」笑出聲。

他也笑得很開懷,揮揮手告別:「走了,不用送了,你上樓吧。」

走了幾步他回頭,看桑離還站在原地,便笑著指指自己的眼睛:「你有黑眼圈了美女,韶華已逝,保重啊!」

然後快步走出病房樓大門,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桑離頓時哭笑不得。

回身準備上樓,等電梯的時候又聽到熟悉的聲音:「看來,我果然來得多餘。」

桑離回頭,赫然看見田淼似笑非笑的臉。

桑離覺得簡直是不可思議:這麼晚了,大家怎麼一個接一個的來醫院報到?

田淼撇撇嘴說:「我總是比你晚一步,桑離。」

她扭頭看桑離:「怎麼打算的?」

「什麼打算?」桑離莫名其妙地看著田淼。

「到底打算禍害誰,馬煜還是沈捷,」田淼看桑離一眼,「桑離你沒怎麼變啊,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選擇。」

「是嗎?」桑離嘆口氣,看看田淼,「你好像也沒怎麼變。」

「看來只有沈總一個人變了,」田淼微微嘆口氣,看看桑離,臉上是難得的平和,「他打算康復後回上海,以後如果沒有公事,恐怕也不會來這裡了。」

她有些遲疑,卻終究還是開口:「還有就是……在他手術之前,曾經簽過一份遺囑。」

「遺囑?」桑離心裡一緊——沈捷,你真是做了最壞的準備?

田淼語氣平靜得像是複述一件最不重要的事:「沈總的遺囑上說,如果他手術失敗遭遇不測,所有七間離園的經營權全部轉到你名下。不過現在手術成功了,離園他會繼續打理下去……不過,在回上海之前他要把以你名義設立的基金還給你,由你支配。」

「基金?」桑離驚訝地看著田淼。

「是的,『桑離愛樂基金』,本身為不動本基金,每年使用投資收益支付項目支出。基金的年度獎勵支出金額是三十萬元人民幣,用於獎勵在聲樂方面有突出才華的藝術院校在校生,」她停下來,搖搖頭,「桑離,看來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個基金應該不止一次獎勵過你的師弟師妹們。」

桑離目瞪口呆。

電梯下來了,開了門,闔上,再上去……如此往複,桑離和田淼卻仍站在一樓大廳,面對面地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田淼終於還是「哼」一聲,轉身離開。

隱約聽見她最後說一句:「蒼天有眼,桑離,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終究,還是沒有把桑離當過好人。

似乎一天都沒有。

桑離苦笑著進了電梯,回到病房,推開門,沈捷還在沉睡。

她坐在沈捷床頭,看他緩慢而均勻的呼吸,突然有些歉疚。

她說過要陪著他的,可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卻不是她。

他那時,會不會因為她的不在而有些許失望?

她忍不住輕輕俯下身,伸出雙臂摟住他隨呼吸微微起伏的身體,把臉靜靜地貼在他耳側。

枕頭很軟,枕巾很迅速就吸收了不知道從哪裡滲出的冰涼液體。

長夜漫漫。

然而你還在,這多麼好。

沈捷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三四點鐘,一睜眼,就看見伏在床邊的身影。他忍不住輕輕笑一下,她睡著了,看不到,他便也不敢動,怕吵醒了她。

他只是凝視著桑離的臉,閉著的眼睛,微微顫動的睫毛——他的小姑娘睫毛那麼長,加上卷卷的發,這樣近距離地看上去,真像個洋娃娃。

其實過了也沒多久,桑離醒來的時候很顯然是被她自己嚇醒的: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全身猛地一哆嗦,像彈簧一樣彈一下,驚惶地扭頭看沈捷。剛睜開的眼睛裡還有鮮明的血絲,沈捷愣一下,才想起來她或許是從家鄉回來後就直接來了醫院。

或許,從他住院以來,喜歡睡美容覺的她連一晚上的好覺都沒睡過。

沈捷覺得自己心裡漫出柔軟的疼。

桑離看見沈捷大睜的雙眼,也愣一下,伸出手在沈捷面前晃一下,像是自言自語:「醒的?」

沈捷笑了,聲音溫和:「活的。」

桑離又愣一下,隨後迅速換上凶神惡煞的表情,伸出手捏住沈捷的臉:「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敢不好好活著,我——」

突然哽住了,瞪大眼看著沈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沈捷笑了,他抬起手,捉住桑離的手,十指交握,他的掌心有淺淺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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