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鴻雁在雲魚在水 A-2

當晚,是已經冷清了許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燈光。桑離正和常青一起準備晚飯時手機響,她拿起來看,是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手術成功。

發信人,田淼。

一顆大石,終於落了地。

桑離在廚房裡長吁一口氣,常青看到了,隨口問一句:「有事嗎?」

桑離搖搖頭:「沒有。」

常青探頭看看屋外的馬煜,轉身把桑離往外趕:「你出去陪陪馬煜吧,他沒來過咱這裡,你陪他上街轉轉,或者去海邊看看。」

桑離還要說什麼,常青卻執拗得很,仍舊還是把桑離推出門。

是傍晚了,海邊城市的風已經開始微微的涼。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晚餐,行人也在忙著往家趕。桑離和馬煜肩並肩在街上走,偶爾桑離會指給馬煜看:這裡,是我小學同學的家;這裡,是我小時候和南楊捉迷藏的地方;這裡曾經有個紀念碑,不過後來被移走了……

馬煜安靜地傾聽,時常「嗯嗯啊啊」地答應幾聲,時光靜謐,是難得的安然。

中間途徑一家小書店,桑離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回身拽馬煜的胳膊,問他:「我們進去看看好不好?」

馬煜點頭,信步隨她走進去。書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當月的雜誌,裡面幾個有限的雜誌,擺放的也都是些暢銷書。

桑離一排排地看過去,突然,視線就凝固在了一處。

馬煜站在她身後翻一本《中國國家地理》雜誌,許久不見身後有響動,回頭,就看見桑離一個人獃獃地盯著書架上的一本書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隱約的玫瑰圖案,襯著右上角黑色的書名:《芬芳歲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風度翩翩,身邊的女子雍容高貴,身後站著英俊的男孩子,兩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來的樣子陽光燦爛——倘若這樣的情景算不上「天倫之樂」,那麼還有什麼能襯得起這四個字?

或許也是見桑離對這本書過於關注,看店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熱情地介紹:「這本書不錯啊,旁邊藝校的學生好多過來買的。梁煒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這麼有錢,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來有錢人也可以過得這麼幸福。藝校的學生說買這本書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還可以當作是服飾指南來看,裡面有梁煒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離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那本書,過很久才伸手取下來,捧在手中,翻開內頁。

梁煒菘——真的就是那個梁煒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樂學院聲樂系主任、教授、學科帶頭人、碩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若干知名大劇院的簽約藝術家……

趙倩華——也真的是那個趙倩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服裝設計師,掌管著包括服裝、化妝品、家居用品等十幾個行業在內的家族產業,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名門之後……

這樣的兩個人,四十幾歲的年紀,結婚二十年,一起寫一本書,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從哪裡雇槍手寫出來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買?

桑離的唇角漸漸浮上冷笑,馬煜有些驚訝,便也拿一本《芬芳歲月》翻看。

店員還在聒噪:「買本吧,不錯啊,梁煒菘的歌多好聽啊,前幾天電視上還播他的訪談,他學生都上台說他人可好呢,德藝雙馨……」

德藝雙馨?桑離冷笑。

多麼可笑的騙局——這樣的一個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樹臨風,人人都說他德藝雙馨,可是有幾個人能想到他居然會是個衣冠禽獸?!

結婚二十載,和妻子貌合神離——趙倩華不是不知道梁煒菘是個什麼貨色,可是她居然可以忍?

居然,這對虛偽透頂的夫妻還能寫這樣一本看上去情深似海卻只有知情人知道他們完全是在扯淡的書?

紅口白牙啊,他居然就好意思這樣寫:「如今,二十年過去,我才知道事業上的全部成功都抵不上家裡的那盞燈光——那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愛的那個女人,站在我身後,無論我走多遠,都會留上的一盞燈光……」

這他媽的完全就是在放屁!

他最愛的那個女人……他愛的女人多了去了,每個被他剝過衣服的女人他都愛!每個漂亮點的女人都要被他想盡辦法剝光衣服!

桑離一邊看一邊氣得哆嗦,馬煜有點心驚肉跳,扔下書就拖桑離往外走。店員看他們不買書,馬上就冷下臉來,沒好氣地「哼」一聲。

直到走出店門,馬煜停住腳步,伸手一把將桑離拉進懷裡,桑離一頭撞上去,「嗚」地哼一聲。然後便把頭埋在馬煜懷裡,任他擁著自己站在街角,一動不動。

她的身體還是有輕微的哆嗦,馬煜嘆口氣,伸手輕輕拍她的後背,低聲喚她:「桑離,過去了,真的都過去了,有些人,總會遭報應的……」

聽了這話,桑離猛地抬頭,眼圈紅紅地瞪著馬煜看,眼裡有委屈也有驚訝。

馬煜低頭,輕輕吻上她的額角:「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不過,該忘就忘了吧,毫無意義的東西記著也沒有用。你生活好了,就是對某些人最好的報復……」

他的聲音那麼溫暖,桑離忍不住抱緊他,臉孔蹭上他衣裳的時候,那些昔日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

她真的不甘心。

為什麼有些人要受到致命的傷害,有些人卻可以笑得這麼無恥?而曾經,那個貪婪的她、虛榮的她、毫無禮義廉恥的她,怎麼就能讓他們這樣的無恥之徒得逞?說到底,是她的貪婪,是她的虛榮,是她的少不更事,是她的急於求成,是她錯了,所以怨不得任何人。

初秋的風裡,桑離在馬煜懷中仰起頭看天空,止住那些行將泛濫的淚水,終於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都化成一個苦笑。

追悼會後的第三天,桑離和馬煜坐上返程的飛機。兩小時的航程,下飛機時是傍晚,桑離再次看見馬煜的秘書陳蔚站在外面等。看見他們出來,陳蔚揮手笑了一下。

桑離有些不好意思,扭頭對馬煜說:「現在又不是很晚,很容易招計程車的,幹嘛還讓人家一個女孩子在這裡等?」

馬煜看著桑離笑笑:「我們今晚還要一起布展的,做這一行就是這樣,沒什麼性別區分。」

桑離微微有些訝異:「你不回家?」

馬煜點頭:「我回去看看YOYO,然後去展廳。你是不是要去醫院,我可以送你去。」

桑離微微一愣,馬煜笑了,他空出一隻手拍拍桑離的頭頂:「一路上都心神不寧,還不趕快去看看。」

桑離有些內疚:「對不起。」

馬煜卻握住她的手,一邊往陳蔚的方向走過去一邊說:「不要擔心,吉人自有天相。」

桑離的眼眶脹一下,她使勁眨幾下眼,把酸澀的感覺沖淡。爾後抬起頭看著馬煜,微微一笑。馬煜看到了,只是再緊緊握一下她的手。

甚至,一直到坐上車,她的手都始終被馬煜緊緊攥住。那樣的力量,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又隱忍沉默。快速行進的車上,桑離低下頭,看看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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