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B-5

其實,桑離倒一直很清楚:沈捷就是對她再好,他們也沒有未來可言。

雖然桑離始終覺得自己很年輕,婚姻是無比遙遠的一件事,可她也不再是當年單純的中學生,她知道,能做沈捷妻子的那個女人,可以年輕,但一定要有相當的閱歷、相當的能力——沈捷一向不待見花瓶類女子,對政策婚姻似乎也嗤之以鼻,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會娶一個比肩攜手的「戰友」。

每念及此,她會有些許的悵然,但並沒有多麼強烈的痛苦,她把這解釋為:自從離開向寧,她就把自己的愛情給了音樂。從此,她不會再愛上任何男人。

二十齣頭的年歲,半生不熟的年華,以為了解自己實際上卻對自己都一無所知的一個年紀里,青春本身就是自以為是的一件事——也是後來桑離才知道,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在那時候傷害那麼多人的原因。

回校後,桑離看見的第一張紅榜就是貼在音樂樓外宣傳欄上的「祝賀我院音樂系桑離同學在全國XX聲樂比賽中獲一等獎」。她凝視了那張紅榜大約有半分鐘的時間,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這張榜這麼久,然而她知道,沿著宣傳欄的方向看過去,宣傳欄後的那棵梧桐樹下,她曾經親手葬送過自己的愛情。

她就這麼愣愣地看著寒風裡的紅榜,直到身後響起說話聲:「桑離,這就是你想要的?」

桑離迴轉身,看見不遠處的甬路上站著已經幾個月沒見過的穆忻。

有那麼一會兒,她們誰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穆忻才走近幾步,寒風吹起她搭在肩頭的白色披肩,她伸手按住了,再順手緊一緊淺灰色大衣的領口——其實她也一直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相比桑離而言少了幾分嫵媚,多了一點英氣。

她的目光,從來都是平靜中有透徹——顧小影說過,有這樣目光的人總有一天會成大器。雖然未來尚有些遙遠,但桑離知道,穆忻真的比所有人都更容易看懂她的內心。在穆忻面前,沒有必要撒謊,更不需要找借口。

「桑離,你覺得這樣,值嗎?」穆忻再開口,她的眼神冷冷的,可是神情中卻含有讓桑離無法忽略的悲憫。

「什麼是值不值呢,」桑離淡淡地笑著答,「跟著感覺走,不好嗎?」

「感覺?」穆忻笑了,微微帶著嘲諷,「桑離,如果真的跟著感覺走,也就不會有今天了。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是因為你跟著的不是感覺,而是一種畸形的理智。你以為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可事實上,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麼。」

桑離深深吸口氣,緩緩開口:「穆忻,我以為你會幹脆點,直接給我兩巴掌。」

穆忻似笑非笑地看著桑離,兩隻手緊緊攥著披肩的角,過會兒才說:「桑離,你為什麼不認為我之所以不給你這兩巴掌,不過是因為我怕髒了我的手?」

桑離突然笑了,那笑容帶著絕望也帶著自棄,同時還有那麼多的決絕:「穆忻,你肯對我說這些,已經是極大的恩賜了吧?以你那樣原則性極強的性格,就算是想拯救我,都不會承認。可是對不起,連我自己都不打算救自己了。」

她轉身,從穆忻身邊走過,走過去的剎那,穆忻聽到她說:「穆忻,謝謝你。」

那一瞬,桑離沒有看見,穆忻的眼圈紅了。

可是桑離知道:肯指責自己的,才是朋友。

因為,藝術學院這樣的地方,許多人都習慣了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由於每個人在自己的領域裡都是極為優秀的,所以儘管對其他領域毫不了解,卻並不妨礙他們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過著花團錦簇的生活。那麼相應的,每個人都熱愛自己所從事的藝術門類,對其它門類雖不鄙視,卻也未曾有接近的願望。

而教學成本的昂貴、藝術教育的特點等又導致各系之間互選課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再加上各系都習慣了在組織學生活動時各自為政,漸漸的,系與系之間就越來越疏遠,同類別的系之間還相互輕視,使「文人相輕」的古訓繼續發揚光大……於是,綜合藝術院校的優勢無法發揮,反倒成了形象化的藩鎮割據。

在這樣的背景下,或許很多人都會對桑離報以鄙夷、疏遠的態度,卻並不會表現出來。甚至很多人在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對她穿什麼衣服、背什麼包以及這個女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漂亮更關心一些——對別人來說,桑離的人品與選擇是她自己的事,「美女嫁豪門」的故事既然算不上藝術學院里的個例,自然犯不著投入更多關注。

就連桑離所在的音樂系,雖然很多人都很失望,也恨她破壞了音樂系的名聲,可是如果面對面遇到了,仍然會貌似熱情地打招呼,道些不咸不淡的寒暄……

所以,儘管桑離選擇了一條被很多人唾棄的道路,可是除了被407掃地出門後的孤獨與空虛,她沒有感覺到任何壓力。

這固然是一種人際關係上的圓滑與成熟,可是,又何嘗不是一種冷清?

你好、你不好,都沒有人關心。而肯關心的人,又被你親手關在門的那一邊……

關門的瞬間,或許只是腳下的一小步,卻是人生的天翻地覆。

寒風裡,桑離快步走遠,不再看身後穆忻的背影,她邊走邊仰起頭,深深呼一口氣,看空氣中一團團的白霧模糊了視線。

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被寒冷的空氣凍得越發硬實——好像一顆砸不爛的小鐵球,沉甸甸地墜在那裡,決然地告訴她,不可以回頭,絕對不可以回頭。既然選擇了,就走下去,是她要的,是她期待的,所以,永不可以回頭!

——那年那月,她的確是這樣在心底里發誓的。

搬出學校的學生公寓後,桑離住在沈捷為她買的房子里——距離藝術學院三十分鐘車程的「SOHO嘉園」,十棟樓全都是小戶型公寓,面積最大不超過一百平米。面山臨湖的地理位置,讓整個樓盤的價格都十分光輝奪目。桑離的這一間是六十五平米敞開式大一居,按照沈捷的意思本想買套大點的,然而她還是拒絕了。

當時她想的是:越大的房子越空曠,小一點的,或許還可以當成一個取暖的窩。

僅僅是個窩,算不上家。

或許也是因為沒有那種強烈的歸屬感,所以整套房子她沒有提出任何裝修意見。她需要的只是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架鋼琴、幾件家用電器……別的,無所謂。

只除了那個小小的陽台。

黑色鐵藝的柵欄、正南的位置、鋪了瓷磚的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很溫暖。

她便請人鋪了綠色的藤蘿,從陽台上一路蔓延開去,在藤蘿下放置了原木的圓桌和椅子,陽光晴好的午後,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伴著音響里傳出的歌劇選段……這樣的時光,她已經很知足。

沈捷常常會來,開著他價值不菲的寶馬,停在樓下的指定車位。這樣好的車、這樣小的公寓,漸漸也會引起人們的好奇。比如某天桑離出門的時候就隱約聽見身後有兩個女子在嘀咕:看,這肯定是哪個有錢人包的「二奶」,所以得養在外邊……

桑離不置可否地笑笑,連頭都懶得回。

晚上講給沈捷聽,他臉色一沉,呵斥她:「別用這種語氣說這種話!」

桑離正坐在床上看電視,聽見這話,回頭嫵媚地沖他笑笑:「怎麼了?生氣了?我都沒生氣,人家又沒說錯。」

沈捷冷然道:「沒說錯?你也覺得你是我包養的?」

桑離想了想,才點點頭,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也是啊,你都沒結婚,哪來的『二奶』,充其量也就算包養了個情婦而已。」

沈捷大怒,摔門而去。

桑離看著被重重闔上的門,微微愣了一下,可是很快就若無其事地從床上跳下來,拎起睡衣進了衛生間,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那晚,當她把自己泡在洋溢著熏衣草氣息的浴缸里,聽著外屋電視里傳來的「新年音樂會」上的歌聲時,突然有些失神。

居然,又是12月31日了。

似乎不過就在兩年前,當新千年的鐘聲敲響時,還有人在她耳邊說「小離,我愛你」……

可現如今,那個人又在哪裡?在做什麼?

聽南楊說他去了法蘭克福。

法蘭克福……如果不是因為他,她對那個城市全部的了解可能僅僅限於一種叫做「法蘭克福烤腸」的食物。

可是現在,托網路的福,她知道「法蘭克福是歐洲少數幾個有摩天樓的城市之一,歐洲最高的十座建築有八座在法蘭克福」、「法蘭克福不僅是德國的經濟中心,同時它又是一座文化名城」、「這裡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鄉,歌德的故居就在市中心,有十七個博物館和許多的名勝古迹,德語是官方語言,英語的使用也很廣泛」……

她看著那些網路上色彩紛呈的圖片,想像在著人來人往的街頭、在燈火輝煌的美因河畔,或許隨處都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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