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A-3

飛機降落,桑離從機場坐上計程車。還是三十幾公里的路,還是中心醫院的目的地,不同的是,上次去的是病房,這次,是太平間。

常青已經守在太平間外,穿一件黑色連衣裙,神情憔悴。

然而,看見桑離的剎那,她的眼裡還是閃爍出稍縱即逝的光芒,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攥緊桑離的手,眼淚一下子湧出來。

桑離的鼻子也開始發酸。

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扶一下常青的胳膊:「常姨,我想……看看他。」

常青忍住眼淚,點點頭,帶桑離進了太平間。值班的是個中年男人,或許是見多了生老病死,他沒有表情地拉開一個抽屜,再拉開袋子上的拉鏈。

淡淡的霧氣里,桑悅誠好像睡著了。

桑離愣愣地看著桑悅誠的臉,他瘦多了,再不是那時候威風八面的樣子,也壓根不像是那個能一笤帚就把她揍出家門的人。現在的他,很安靜,很安靜。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常青把桑離拉出了太平間,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桑離還是沉默著不說話。

她很努力想要記住桑悅誠的樣子:在生命的最後一程,他的樣子。

這是她曾發誓一定要做的事——她發誓一定要在每個自己身邊的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們安靜的睡顏,然後銘記。

她在這世上的遺憾已經夠多了,她再也背負不起任何因為「錯過」而錯過的遇見。

哪怕,是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最後的表情。

良久,還是常青說:「小離,可能你不相信,你爸爸在臨終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她輕輕嘆口氣,看著桑離的眼睛:「如果我說,你說知道的故事只是全部故事的一半,你信不信?」

桑離一愣,迷惑地看著她:「一半?」

常青點點頭:「是一半,你爸爸在臨終前,給我講了另外的一半。」

她仰頭看天空,似乎這樣就可以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是她的聲音泄露了那些與哀傷有關的秘密:「桑離,你說過的,你的名字是因為你一出生就帶來別離,可是你忘記了嗎,你媽媽叫黎一菲啊,你難道就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會叫這個名字,也是一種紀念?」

桑離猛地愣住了。

常青的聲音漸漸哽咽:「你爸爸和你媽媽,他們在中學時代本來不過是普通同學,可是畢業後分到了相鄰的兩家工廠,都距離市區有上百公里遠……」

真是久遠的故事了。

男人和女人,因為同樣的背井離鄉而漸漸成為越走越近的朋友。那時候的人或許也並不強調多麼如火如荼的愛情,只是覺得彼此合適,由介紹人出面確定了關係,轉年就結了婚。只是結婚很久,都沒有孩子。

在那個時候,按照傳統觀念,如果沒有孩子,那隻能是女人的責任。男人雖然心生疑惑,卻也並沒有多想。直到結婚一年後,男人終於悄悄地去醫院做了檢查,這才發現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在那一瞬間,天崩地陷。

可是,更加天崩地陷的事情卻在同一天上演:那天,就在他撕碎了檢查結果回家後,他的妻子卻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他覺得這個世界整個灰掉了!他很想掐著妻子的脖子問她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可是他又無法說出自己不育的秘密——這是個多麼恥辱的秘密,是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掩藏住的秘密!

就這樣,他每天帶著仇恨的情緒注視著妻子的肚子,還要忍受家裡的老人那無微不至的噓寒問暖以及笑語盈盈的期待。他恨不得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死去,可是又不知道萬一孩子活不下來,自己要如何再弄出一個孩子來……漸漸,到最後,他只是祈禱這千萬不要是個男孩,只要不是父母眼中給老桑家傳宗接代的桑姓男孫,再加上嚴格的計畫生育政策,就一切都好說。

他就在這樣的矛盾與仇視中每天和妻子鬥智斗勇,他很想問出一些什麼,可是妻子什麼都沒有說。九個多月的時間就這樣匆匆過去,妻子生產的那天,他在產房外守候,當聽說是個女孩的剎那,他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是與此同時,他心裡的憤怒之火熊熊燃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對待這個孩子?又要如何對待自己的妻子?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上天根本就沒有給他矛盾的機會——幾小時後,妻子死於產後大出血。而直到她死,他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不過,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第一眼看見那個皺巴巴的小孩子的剎那,他突然心生了某種柔軟的情緒——那個醜醜的、滿身褶皺閉著眼睛嚎哭不止的小東西,她好像有魔力,一下子就抹去了他對妻子的怨恨。

畢竟,這是一個女人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啊!

面對這樣的生命置換,他實在不知道還要怎麼才能恨下去。

於是,他給這個小女孩取名叫桑離——是別離的離,也是黎一菲的黎。

只是,他原諒了妻子,卻不等於他能原諒這個孩子。他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心情看桑離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比她的媽媽還要美麗。他甚至聯想過,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的人,一定沒有這孩子的親生父親長得英俊……這樣的揣測數次燒毀他的理智,讓他忍不住要對這個叫他「爸爸」的小女孩表現出最暴戾的一面。

可是,畢竟他也是親眼看著這個孩子長大。所以每次吼完她、打完她,他又不可遏制地心疼。隨著這個孩子的長大,他漸漸弄不懂了,究竟自己對這孩子是什麼態度,是恨,還是愛?

他的迷茫就這樣積聚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年秋天,當他得知桑離與向寧分手,轉而「傍了大款」的消息後,他整個爆炸了——這個情節迅速讓他回想起自己的那頂「綠帽子」,他毫不猶豫地用一把笤帚把她打出家門,宣稱老死不相往來!

然而,就算他不理她,不接受她,卻愕然地發現,他的「女兒」桑離已經漸漸成為電視里常見的面孔,雖然是新人,卻拿了那年青年歌手大獎賽的獎項,在電視台做了數期節目,參加了一些演出……他恐懼的想起,桑離居然真的實現了當年的諾言,走上了最好的舞台,開始唱那些中國人聽不懂的歌劇?!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不著邊際了!

他不要看,他絕對不要看!

可是,他卻無法抗拒自己習慣性地拿著遙控器找桑離的身影,只要看見她出場就很專註,可以不吃飯不睡覺也一定要把節目看完。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或許中邪了,而且邪得厲害!

也是這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桑離從樓上摔下來,進了醫院。有人說她是酒後失足,有人說她是刻意自殺,可是他知道,這些都絕對不是答案。

桑離這樣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冒著毀掉嗓子的危險去喝酒;桑離這樣的女孩子,也絕對不會放著那麼多沒有實現的願望不管而去自殺!

這時,還是田淼說出了所有他不知道的故事:包括桑離和向寧分手後的故事,包括她又和誰在一起了……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桑離通話,他的確是說過:桑離你這是咎由自取,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你身上沒有我的血!

可是後來,他後悔了。

然而再後悔,也找不回她了。

哪怕後來她來看他,他也知道,他們永遠都是陌路了。

他不再是她的父親,她也不是她的女兒,從那句話、那個秘密出口的剎那,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再也回不到那哪怕蒼涼,卻仍然有「家」的過去了。

離開這個世界前,他許多次產生了某種幻覺,他似乎看見小菲站在他面前微笑,對他說:悅誠,你都沒有想過要去驗DNA嗎,你怎麼就知道小離不是你的女兒……

他從幻覺中驚醒,大睜著眼看向門口,他以為桑離會回來,可是沒有,她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常青總是安慰他:電話沒打通,等打通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他知道,她不會回來了,是他親手把她趕跑的。有些東西,扔掉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到這會兒,他真的不在乎桑離是不是自己的女兒了,他只想最後看她一眼,說聲「對不起」,然後記牢她現在的樣子,到了那邊,遇見小菲,可以給她講許多關於女兒的事。

可是,來不及了,再也來不及了。

我們總是這樣,在來不及的時候,才想起要說那三個字。

無論是「對不起」,還是「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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