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也無風雨也無晴 A-2

傍晚時分,手術室的紅燈亮起,桑離靜靜站在門外,身邊坐著低頭不語的沈悅梅。

時間一點點流淌過去,安靜的手術室外很少有人走過,卻似乎有微微的風,在寂靜的空間里迴旋。沒有聲音,沒有哪怕一點半點響動,桑離站起來,又坐下去,如此往複,卻都壓不住心底的恐懼。

那是桑離從未試過的恐懼——隔著一扇門,你挂念的那個人就在那裡,可是咫尺之間,卻因為腫瘤、手術刀、無影燈……而懸著一個天涯。

盛夏時節,桑離卻感覺到自己手心裡一片冷冷的濕。

喉嚨哽住了,嗓子很沙啞,抬起頭,目光忍不住變得飄忽。

沈捷,你會活下去的,我在這裡等你,等到你活著出來。

你就當作自己在睡漫長的一覺,睡醒了,睜開眼,就可以看見怒放的陽光——你說過的,太陽升起來,就是新的一天了……

手術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傳來,桑離和沈悅梅一起抬頭,驚訝地看著快步走近的那個女子,居然是田淼!

「田秘書?」沈悅梅疑惑地開口。

「夫人,」田淼的聲音有些被可以壓抑的緊張,「我來看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沈悅梅苦笑:「謝謝你,可是現在,我們什麼忙都幫不上。」

她是那樣好風度的老人,即便是充滿了哀傷的時候,仍然不會在人前掉眼淚。

桑離看她一眼,眼眶酸一下,快速低下頭,坐在一邊不說話。

反倒是田淼看看桑離,遲疑著開口:「桑離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桑離抬頭看看田淼,沈悅梅也疑惑地看著她倆。

桑離猶豫一下,還是站起身,隨田淼穿過長長的走廊,直走到電梯間附近。

田淼站定了,回身看看桑離,看了足有十秒鐘才開口:「桑叔叔病危,今天早上我媽剛打過電話,她說她打過你的手機,可是無人接聽。」

桑離心裡一震,抬頭看田淼——因為沈捷的手術定在今天,所以從昨晚開始她便關了手機,屏蔽一切干擾,只是專心致志地陪著他。

田淼不被察覺地嘆口氣:「半小時前她打電話來,告訴我,如果能見到你,請你即刻回家。」

桑離心裡一涼,好像有什麼東西凝固了自己的四肢,她愕然地看著田淼,看到田淼的目光里全沒有了平日里的那些嘲諷與敵對,剩下的,似乎只有人在生老病死面前的無力與妥協:「追悼會定在後天上午九點,現在走,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桑離猛地瞪大眼,喉嚨好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只能死死地看著田淼。

桑悅誠……不在了?

爸爸……他不在了?

寂靜的醫院走廊里,田淼也變得疲憊,她面向窗外,只給桑離一個背影,緩緩說:「桑離,你回去看看他吧,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父親。」

桑離全身無力地靠在牆上,眼神有些發直,一言不發。

田淼轉過身看著她,聲音哀涼:「長久以來,我一直比你聽話,比你乖,比你成績好。我這樣做是因為我雖然不喜歡桑叔叔,卻希望他對我比對你好,希望拿走所有本來就不該屬於你的東西。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做到了,他的確對我很和藹,哪怕不會對你笑,也會對我笑,也會拿我的成績向別人炫耀。可是你不知道,在你出事以後,他常常會從噩夢裡驚醒,把我媽也吵醒後,桑叔叔就問她,說小離有沒有消息,不知道她好不好,身上有錢嗎……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再不愛你,也是把你當女兒的。」

她苦笑:「桑離,其實到今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做了這麼多無情無義的事,他們還都喜歡你,都矢志不渝地愛著你。桑叔叔是這樣,向寧是這樣,連沈捷也是這樣。」

田淼輕輕嘆息:「我一直都恨你,恨你不珍惜自己的幸福,恨你泯滅天良,可是今天我才突然意識到,桑叔叔不在了,我們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生命那麼短暫,我總不能一直在追求那些雖然不該屬於你,但無論如何也不會屬於我的東西。」

她往前走一步,伸手遞給桑離一個白色信封:「這裡面是回去的機票,沈捷這裡我會幫你守著,如果有任何變化,我會隨時通知你。」

桑離愣愣地接過來,眼裡漸漸浮起淚水。

可是,不可以落下來。

還是上次乘坐過的那次航班,茫茫夜色中,舷窗外什麼都看不見。

機艙里零星地開了夜燈,桑離靠在座位里,拿出MP3,戴上耳機聽歌。

是一個小女孩稚聲稚氣地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小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頂又刷牆,刷子飛舞忙,哎喲我的小鼻子,變呀變了樣……」

突然不唱了,頓住幾秒鐘,小女孩大喊:「爸爸,唱完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再唱個別的。」

「唱什麼呀?」小女孩一本正經地問。

「會唱什麼就唱什麼。」男人的語調慢吞吞的。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小女孩在最後一個音節上大喝一聲,突然停下說:「爸爸,唱完啦。」

男人還是慢吞吞,也似乎隱藏著不耐煩:「錄音呢,別那麼多廢話,想想你還會唱什麼,等拿去給你媽聽。」

「哦,」小女孩乖乖地答應一聲,又開始唱,「從地到天從天到地,萬事萬物多麼生機,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多麼生機啦啦啦啦啦,誰能揭開這些奧秘,誰就變得聰明無比。從天到地從地到天,天上地下多麼壯觀,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多麼壯觀啦啦啦啦啦,誰能學會用手用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

是當時的少兒節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歌,那時候的孩子很多都會唱,不過對那年只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這首歌的確有些難了。

可是,小女孩的天賦那麼好,她毫不為難也壓根不跑調地唱完這首歌,唱得鬥志昂揚,唱得生氣勃勃。

唱完了,她自動自發地繼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裡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歡迎你長期住在這裡……

「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小螺號滴滴滴吹,聲聲喚船歸羅,小螺號滴滴滴吹,阿爸聽了快快回羅,茫茫的海灘,藍藍的海水,吹起了螺號,心裡美也……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不開不開我不開,媽媽不回來,誰來也不開。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快點開開,我要進來。就開就開我就開,媽媽回來了,我就把門開……」

直到「咔」的一聲,歌聲被打斷,「滋滋啦啦」的聲音再度傳來。

桑離閉上眼,微微把頭往裡面偏一偏,便擋住了身邊人的視線。

淚水,終於一滴滴掉下來。

這段錄音里,是四歲的桑離,和那年二十九歲的桑悅誠。

用現在的眼光去看,那時便已為人父的桑悅誠是多麼的年輕。

她記不住他那時候的樣子了,能留下的,只有後來偶然找到的一盤錄音帶。她拿去翻刻成CD,再後來又轉存成MP3格式的文件。在那些寂寞得近乎空洞的日子裡,她把這段音頻存進MP3播放器,翻來複去地聽。

後來認識了馬煜,他還一度好奇地問她:「總見你戴著耳機聽歌,你在聽什麼?」

她遞一個耳塞給他,他聽了,目瞪口呆:「我還以為你在聽歌劇。」

她笑了,她說:「我在傾聽我的童年。」

童年……這是個多麼美好的詞,雖然桑悅誠並不見得多麼愛她,可至少在那時,他還是她的爸爸,她是他的女兒,除了已經去天國的媽媽,沒有人知道那些不堪的秘密。

那時,她還不懂得這世間的許多事,成人的世界距她那麼遠,她是天真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歌唱,而擁有歌聲的孩子沒有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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