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時天氣舊時衣 A-3

那天,她打發走了護工,自己留在醫院,第一次學著去照顧他。

以前,總是她生病,總是他照顧她,現在角色互換了,她才知道照顧病人是一件多麼折磨意志的事——因為在乎,所以會心疼。

而心疼的滋味,比肉體的疼痛,更難熬。

暮色中,她眼睜睜看他手按肝區的位置,疼得彎下腰,她急得想哭,卻什麼都幫不上。她只能抱緊他,聽他痛苦的呼吸聲,恨不得疼的那個人是自己!

漸漸,痛楚過去,他滿身汗水地看著她,她背轉身擦乾眼淚,卻還能聽見他硬撐著寬慰她:「別哭了,小姑娘,等做完手術就會好的。」

他握著她的手:「我還要參加你的婚禮呢。」

聽見這句話,桑離猛地迴轉身,定定看著沈捷,卻看見他滿含著包容的目光,溫和極了:「小姑娘,你和馬煜,什麼時候結婚?」

桑離微愣一愣,傻傻地反問:「你怎麼知道?」

他笑了,笑容疲憊卻充滿寵溺:「我用三年才找到你,怎麼能錯過一點半點你的消息?」

他這樣說的時候,桑離的心裡卻湧出更多的心疼。

她努力抑制住眼底的淚水,起身去洗手間兌了熱水端出來。她離開的時候甚至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目光一路追著自己,所以,她也只來得及在洗手間里匆匆抹兩把眼淚,再出來時,仍舊是那個雖然眼睛紅紅,卻目光明亮,嘴角含著笑意的桑離。

就像三年前一樣。

她坐回到他的床邊,一下下擰著毛巾,沈捷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她,好像怎麼也看不夠。她也不說話,只是輕輕解開他睡衣的扣子,一點點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溫熱的毛巾觸上他的皮膚時他甚至微微僵一下,而她視若無睹,還是一點點認真地擦。擦完了幫他換件睡衣,再洗了毛巾準備擦下身。她動手就準備幫他脫睡褲,沈捷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自己來好了,」他咳嗽一下,開玩笑,「我還沒病入膏肓呢,你怎麼當我是不能自理?」

可是桑離不理她,仍舊自顧自地忙活——那一刻,她真的好像還是曾經那個執拗的、九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小姑娘。

沈捷拗不過她,只好握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懇切:「小姑娘,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你要結婚了,不可以再管我了,知道嗎?」

話音未落,桑離眼裡卻呼拉一下子開了閘,她狠狠把毛巾扔在盆里,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咬牙切齒:「沈捷,你給我閉嘴!!」

她的氣勢十足,可是聲音有些發抖,沈捷愣住了。

這麼多年了,他什麼時候見過她哭?

再難過、再絕望的時候,她也不過是木木的,沒有笑容,也沒有淚水。

可是現在,她居然哭了。

在沈捷愣愣的注視中,桑離伸手抹去眼淚,繼續幫他脫睡褲。這次,沈捷隨她去了。

她認真地幫他擦身,仔細得好像他的妻子一樣。

妻子——想到這裡,沈捷忍不住閉上眼,深深嘆口氣。

九年了,他等這種感覺等了居然有九年這麼久。

只是,終於等到他的小姑娘可以為人妻的時候,他卻來不及娶她了。

居然是此時此刻才知道,什麼叫做「痛徹心扉」?!

原來,這世上最深的哀痛,不是不愛,而是當我知道自己愛你時——卻來不及了。

第二天,桑離在清晨回到家。一開門,只見一室煙霧繚繞。

她站在門口愣一下,散了煙,才看清沙發上馬煜的背影。

依稀晨光中,他的背影好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有些瘦削,有些憔悴。

桑離進屋關門,越過馬煜去開窗,讓清新的、帶有草香味的空氣湧進室內。

她這樣做的時候,眼睛的餘光能看見,馬煜仍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轉身走到馬煜身邊,伸手取下他的煙,掐滅在臨時充當煙灰缸的玻璃碗里。

她甚至注意到玻璃碗里有一點點水——馬煜,他仍然是那個有一點點潔癖的男人,且明顯做好了要等她一晚的準備。

她再靠近一點,蹲在馬煜面前,抬頭,能看見馬煜的眼睛:熬了一夜,眼睛通紅,胡茬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可是奇怪的是,那雙眼睛裡,什麼情緒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到桑離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開始麻木、一直仰著的脖子也開始發酸的時候,馬煜終於開口:「桑離,今天有時間嗎,我們去登記。」

桑離猛地瞪大眼。

似乎是到這時,她才發現,馬煜一本正經地穿著襯衣,手裡始終緊緊攥著一個紅色的絨盒——不用想也知道,那裡面一定有一枚婚戒!

「我等了你一下午加一晚上,你的電話也打不通,本來興高采烈地來,只是想求婚,」馬煜抬手揉揉眼,苦笑,「不過還好,現在也來得及,今天是個好日子,桑離。」

他伸手攬過她,打開絨盒,切工精美的方鑽,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中熠熠生輝!

桑離完全愣住了。

馬煜卻那麼鄭重:「桑離,我請求你嫁給我。」

桑離沒說話,只是傻傻地看看馬煜,再看看戒指,腦袋有些暈——從昨天到現在,太多的變故爭搶著登場,讓她方寸大亂!

或許她真的平靜太久了,不然,怎麼會變成這樣容易受驚的人?

趁她發愣的時候,馬煜給她戴上戒指。她低頭,看見無名指上燦然的光輝,這些年了,她身邊的男人們來來往往,多少人都說過要娶她,可是婚戒,她也只見過這一枚。

真是個有諷刺意味的對比,是不是?

馬煜起身,再順手拉起桑離。她腿一軟,馬煜早把她擁進懷裡。他低頭,吻上她的耳垂、脖子、臉頰,他的手緊緊按在她腰側,滾燙得像是著了火!

然而,桑離的神志卻是罕見的清明:那瞬間,她一抬頭,卻猛地想起沈捷的眼神,溫和的、疼愛的、憔悴的……

下一秒,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把馬煜推開!

兩人都愣住了。

窗子沒有關,有風吹進來,拂在皮膚上,潮濕得好像要滴出水來。

馬煜愣愣地看著桑離,他的眼睛裡有無法壓抑的失望,他不說話,只是那麼直直地看著,漸漸,失望就變成死灰色的絕望。

他的語氣卻那麼平靜:「桑離,你不願意?」

桑離想搖頭,可是全身都好像灌了漿,沉甸甸的,動不了。

馬煜頹然坐回到沙發里,再點一支煙,緩緩說:「昨晚我來找你,你不在,我就自己開了門等。我想,我等不了太久的,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多麼喜歡出門的人。可是我等了整整一晚上,都沒有看見你。我給你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你店裡的服務生,他們說你和一個阿姨出去,沒帶手機。」

他抬頭,苦笑:「桑離,現在你知道她是誰了嗎?」

桑離愕然:「你知道?」

馬煜搖頭:「在你講起關於沈捷的故事前,我不知道。可是聽了故事後,又在『魅色』見到他,總覺得他眼熟。後來我才想起,在老年大學見到的秦阿姨,應該就是鋼琴演奏家秦沈悅梅女士。而盛錦,恰恰就給我講了關於沈悅梅告別舞台、沈捷開設離園以及後來的若干故事。」

他筋疲力盡地嘆息:「你知道嗎,桑離,和艾寧寧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結婚是因為水到渠成,和舒妍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種必須要負的責任,卻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結婚是一種強烈願望。我沒想到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會一見鍾情,後來想了想,可能也算不上是一見鍾情,而是彼此好奇後的同病相憐,逐漸發展成彼此了解後的愈加欣賞。我喜歡咱們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陪YOYO玩的感覺,事實上我們也的確因為這種家庭活動而越來越親近。所以,桑離,我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迷戀你的外貌,我真的是想和你桑離這個人結婚,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走下半輩子。」

他看著桑離:「桑離,我愛你,不僅是愛情的愛,也是親情的愛。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經過那麼多事才發現,平平淡淡地過這種按部就班的生活其實才最幸福。我們都不可能忘記過去了,那就把過去藏起來,然後一起平平淡淡、知足常樂地過下去,好不好?」

他握著桑離的手,桑離低頭,看見無名指上鑽石的光芒,像要灼了她的眼。她沉默一會,終於還是緩緩摘下戒指,放回馬煜的手心。

她抬起頭,看著馬煜,緩緩說:「沈捷肝癌。」

馬煜愣了。

天光大亮,樓下的花叢瀰漫開花香,桑離心裡,卻有什麼東西,絕望地坍塌。

馬煜——其實我早就告訴過你,愛上我的人都不會有好歸宿。

現在,我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咒語,我打不破,也逃不出。

這個時候,我能答應你的求婚嗎?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愛你,還是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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