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時天氣舊時衣 A-2

謎底揭開的剎那,桑離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心底抽走了,好像一小縷靈魂,飄到了那些自己不願觸及卻又無法迴避的黑洞里。

陽光那麼明亮,在桌上盛開大朵的光斑,而後無限膨脹,緊□住桑離的呼吸。

她想,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定都壞掉了。

秦阿姨的苦笑、秦阿姨的聲音,都不是真的。

秦阿姨……或許,該叫她沈悅梅?

沈悅梅說:「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認出你,只是覺得都已經過去了,你也有了新的生活,便不想給你添麻煩。可後來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作為一個母親,除了來找你,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的神情含了痛苦:「桑老師,我代我兒子求你,你去看看他好嗎?」

那是一個母親的絕望,每一個字都沉重不堪:「沈捷,他患了肝癌。」

只是一下子,桑離瞬間白了臉。

肝癌?

怎麼會——明明前陣子才在「魅色」看見他,雖然有些瘦了,可還是那樣溫和儒雅。她一眼都沒有看他,卻知道他坐在那裡,靜靜聽她唱歌。

那時,他不還是好端端的?

突然想起艾寧寧,那麼活潑、愛說愛笑的一個人,因為癌症,轉眼間就沒了。

難道,真的是個詛咒?

難道真的,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去醫院前,桑離陪沈悅梅回離園給沈捷拿貼身衣物。

這是桑離第二次來到離園。

夏天的樹葉繁茂,上次來不及看的景緻在沈悅梅的指引下一一走過:湖面有紅鯉跳躍,太湖石邊一小叢翠竹生機盎然;美人靠被擦得錚亮,泛著烏油油的光;寂靜午後,只有禪鳴聲顯得響亮,似乎更應了那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沈悅梅一邊走,一邊輕聲道:「其實,開始的時候,董事會並不同意這個項目。耗資巨大,容客率低,說是高端的旅館、會所,可是除了園子,似乎並沒有什麼特色。只有沈捷一個人支持,勞心勞力地給董事會的老人家們解釋他的想法。你也知道,他向來是個有眼光的投資者,所以沒用多久,就把大家安撫得服服帖帖,這個項目才得以上馬。」

桑離沒說話,只是看著沈悅梅,心裡沉甸甸的,什麼都說不出來。

沈悅梅轉身牽過桑離的手,娓娓道:「項目開始後,他聯絡了外事部門,爭取了政府背景,吸引那些對中國傳統建築感興趣,卻又無法住到私家園林里去的外賓入住,之後又向外資公司提供了宴會廳,幾次尾牙都做得美輪美奐。他還請了頂尖的淮揚菜廚師,硬是要打造最高端的淮揚菜館和最安靜私密的度假會所……結果你也想到了,大投入帶來大回報,三年時間,『離園』這個牌子越來越響,而你眼前這個,是第七家。」

「其實,這裡我來過。」桑離終於開口。

「哦?」沈悅梅看看她。

「田淼,您認識嗎,沈總的秘書,她是我妹妹。」桑離苦笑。

「原來如此,」沈悅梅點點頭,「那後院的畫像,你一定也見過了。」

桑離點頭。

沈悅梅深深嘆口氣,聲音里都是苦楚:「桑離,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吧。」

她的目光那麼懇切:「如果可以,我想請求你陪陪沈捷,可以嗎?」

「我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沈悅梅側過頭,掩飾住那些閃爍的淚光。

桑離心裡沉一下,眼眶有些發脹,鼻子也開始發酸。

突然想起,曾經,在自己最恐懼、最無助的那些日子裡,就是沈捷陪在她身邊,抱緊她,陪她熬過每一個空洞的夜晚。

那麼今天,是不是真的要她來陪他,陪他熬過去?

醫院裡還是那股令人討厭的消毒水味道。

桑離討厭這種味道,因為它夾雜著讓人厭惡的舊日氣息,似乎是不經意地提醒你:總有一些什麼,是你用盡一生力氣,都無法忘記的。

她放慢腳步,好像這樣就可以拖延一些什麼,沈悅梅大致意識到了,卻沒有說話。

因為是高級病房,走廊上沒有雜亂的腳步聲,只是寂靜地灑滿陽光——慘白的、毫無生氣的陽光。

桑離忍不住打個冷顫。

沈悅梅走到一間病房門口,推門走進去,桑離站住了,卻有些躊躇。

透過半開的門,她甚至能看見沈悅梅輕輕坐到床邊,握住床上人的手。從桑離的角度看過去,看不見床上人的臉,卻仍能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曾經,每個清晨,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伸手拍沈捷的臉,喚他起床。他賴床,她就捏住他的鼻子,不讓他呼吸。他憋到忍不住,會猛地睜開眼,伸手把桑離拉上床,用被子捂緊了,團成一個球,而後在桑離的奮力掙扎中起床,心滿意足地伸懶腰。

那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才一千多個日夜,怎麼就會論及生死?

沈悅梅輕輕和床上的人說話:「沒睡嗎,你看看誰來了?」

她回頭招招手,桑離深深吸口氣,一步步手腳僵硬地進了門。進門的剎那,桑離的視線直直撞上沈捷的目光——哪怕在生病,卻依然炯炯的目光。

也正是這一瞬間,再看見那雙眼睛的一瞬間,桑離的心臟彷彿被重物狠狠敲打!有淚水一下子浮上來,她努力眨眼,想要把眼淚逼回去。她直直地看著他,腿腳都彷彿固定在了原地,動不了,只是僵立著,獃獃地、面容哀戚地看著他。

相比而言,沈捷的反應則要鎮定得多——他好像料到桑離會來,或者說他可能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重逢,總之當他坦然微笑的瞬間,桑離心裡的哀傷便被沖開了一個小口,陽光照進來,似乎在告訴她:桑離,你看,你終究還是來得及……

過一會,還是沈捷先笑了,他擺擺手,像以前那樣喚她:「小姑娘,是你啊。」

「小姑娘」——多麼熟悉的稱呼。

之前,他也是這樣叫她:「小姑娘,抓緊時間,要遲到了」、「小姑娘,你想要什麼禮物」、「小姑娘,人知足才能常樂」……

小姑娘,而今,她還是小姑娘嗎?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他笑了:「小姑娘,你在我眼裡永遠都是小姑娘。」

連沈悅梅都笑了。

她站起身,拉桑離坐到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囑咐沈捷幾句,便匆匆出門。桑離看著沈悅梅的背影,有些獃獃的。直到沈捷拉住她的手坐起來,桑離才回過神,急忙塞一個靠墊在他身後。

沈捷靜靜地看著桑離,過一會,他略使使勁,把她拉得再近點。桑離微微一愣,還是乖乖地靠過去,他攬過她的肩,她便伏在他的胸前。

像曾經無數次那樣,所有的動作都默契如初。甚至她伏在他胸前的角度,都仍然是那麼契合。在這一瞬間,連桑離都恍惚了: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交易嗎?

他們在一起四年,除了一紙結婚證,他們甚至熟悉彼此身體里那些最隱秘的信息——假使這四年沒有「愛」,那麼有沒有「情」?

寂靜的屋子裡,有很長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擁抱在一起。

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

是第一次,桑離覺得人的心跳也是如此動聽。

那是生命的聲音,是每到來不及了的時候,才知道好聽的聲音。

過很久,桑離才聽見沈捷說話。

他微微拍著桑離的背,不疾不徐,更像是自言自語:「那年,你從醫院不告而別,我查了所有的航班機錄,都沒有你的登記。我去每個你可能去的城市找你,甚至還自作多情地去了蘇州,在留園裡坐了整整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公園要鎖門了,我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在每個可能有你的城市建『離園』,本來也沒指望真能找到你,可是誰能想到會在盛錦那裡看見你。」

說到這裡,他微微喘口氣。她抬起頭,擔憂地看著他,卻看見他眼睛裡那些熟悉的情緒。

熱烈的、深情的、寵愛的、驚喜的——這樣分明的情感,曾經,她怎麼會看不出是愛?

他繼續緩緩地說:「你唱《鱒魚》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遞紙條請你再唱一曲,怕你認出我的筆跡,便故意寫得潦草。聽你唱《我住長江頭》的時候,我甚至想站起來告訴你,我也在長江邊,我們才是共飲長江水,可是我沒敢……」

他無奈的笑笑:「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懦弱。」

他看著她嘆息:「真是奇怪,當我31歲、你19歲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多少差距;可是當你28歲、我40歲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只是長大了,而我已經老了。」

他微微苦笑一下,看桑離一眼,然後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然而他的手卻仍然輕輕拍著桑離的背,好像她是他懷裡的一個孩子。

桑離埋下頭,不說話,漸漸,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沈捷的睡衣前襟變得濡濕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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