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 A-2

清晨醒來,一夜無夢。

桑離閉一下眼,又睜開,微微側頭,看見身邊的男人還在熟睡。

她翻身,手指沿他的額頭向下,一路滑過他的眉眼、下頜、脖子、胸膛……涼被外□著的皮膚顏色也很淺。桑離把自己的胳膊放過去比一比,突然想:如果自己和馬煜生一個孩子,應該也是白凈可愛、不輸給YOYO的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手腕突然被抓住!

桑離抬頭,看見面前男人分明剛醒,卻已然炯炯的目光。她愣一秒鐘,開始微笑。

馬煜收到這個笑容,也笑了,只是笑得更加意味深長。下一秒,桑離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翻身壓住她。她驚呼一聲,感覺到男人灼熱的體溫,她想伸出手推開他,卻感受到他的手沿她的身體曲線一路向下……

她好氣又好笑:「馬煜你不累嗎?」

聽了這句話,馬煜突然笑出聲,他翻身坐起來,順手掀開了被子。空調的冷氣觸上皮膚的剎那,桑離剛要尖叫,卻突然感受到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膝蓋。

她一愣,他已開口問:「這裡,怎麼回事?」

桑離沿他的視線看過去:晨曦籠罩里,仍然纖合有度的身材一覽無餘,熠熠生輝。唯一刺目的,是從膝蓋一直蜿蜒到骨盆的暗紅色傷疤,觸目驚心。

馬煜輕輕撫過那道傷疤,好像在撫摸一個剛出生的嬌嫩嬰兒,他抬頭看桑離的眼睛,卻看到她的目光仍舊很柔軟。

她似不在意地答他:「從樓頂摔下來,撿回一條命,腿廢了。」

馬煜恍然大悟,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彈鋼琴的時候只要踩弱音踏板,身體就會大幅度傾斜。他心裡湧出大股憐惜的滋味,也不說話,只是獃獃地看桑離起身,穿衣服。直到她穿好衣服,回身看看還在發愣的馬煜,笑了。

她伸手,拉過馬煜,一件件遞衣服給她。最後遞到襯衣的時候,她卻突然又縮回手,端詳馬煜一眼,把手中的襯衣抖開,像幫YOYO穿衣服那樣幫他穿上。她一個個仔細地繫上扣子,還逗他:「忘記是誰說過的,男人的樂趣是每晚幫女人脫衣服,而女人的樂趣是每天早晨幫男人系扣子。」

說話間,她繫上最後一顆扣子,滿意地拂拂他的肩膀、領口,抬頭看著他微笑。馬煜喉頭一緊,胸口突生暖意。

似乎就產生了那樣的直覺:此後的每個早晨,都在這樣的晨光中醒來,都有眼前這個女子,一絲不苟系那些扣子,然後對他微笑。

馬煜無法說出心底的那些忐忑——為什麼,他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她會離開?

早餐後,馬煜照舊送桑離去老年大學。

路過和平路的時候桑離抬起頭,看見路口邊那塊寫著「離園府邸」的廣告牌,很認真地看了兩眼,然而很奇怪,這一次,心裡居然沒有多麼緊張的感覺。

或許謎底揭開了,需要直面以對的時候,就不會再恐懼。

桑離很欣慰自己的這種釋然: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她歪頭看看馬煜,他目視前方、神情平靜地開車,從側面看過去,認真的男人果然最好看。

「盛錦是我的表妹,」馬煜突然開口,「我告訴她我們要結婚了。」

「啊?」桑離愣住,獃獃看著他。

「桑離,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愛情和婚姻其實並沒有多麼分明的界限了,」馬煜聲音沉穩,似乎也在斟酌著用詞,「從愛情到婚姻,或者從婚姻到愛情,其實不過是邁出一小步。這一步,遲早都會邁出去,簡單得好像決定晚餐吃什麼菜一樣。」

桑離沉默。

「我知道要你在短時間內愛上我並不現實,但是我們會一起生活得很好,」馬煜扭頭看看桑離,「我們會有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而不僅僅是一間看上去還算漂亮的房子。」

桑離心底突然一動。

她抬頭,撞上馬煜的目光,他甚至笑了笑,他的笑容寬厚而和煦,帶著父愛的光輝,突然令桑離心折。

「桑離,我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必須要忘記什麼,或者必須在多久之內愛上我。你看,咱們扯平了,」他笑得豁達而又釋然,「咱們只要過好以後的生活,就會很幸福。」

幸福——這個概念太久遠,久遠到聽見它的剎那,桑離的胸口似乎被溫柔地撞擊一下。

可是,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可能幸福嗎?

不過這樣說也不完全對,畢竟對身邊這個男人,她的依賴與信任不是假的。

然而依賴與信任等於愛情嗎?

……

她有些困惑,有些混亂。

馬煜是過來人,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逼她答覆什麼。車到老年大學門口,他停下,趁桑離還在發獃的時候探身過去,在她唇角輕輕吻一下。

桑離驚醒,莫名其妙紅了臉。

馬煜笑了。他下車,給桑離打開車門,又握住她的手,拉她下來,給她整理寬下擺的裙裾。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一氣呵成,流暢自然。

好像之前曾經做過很多次,而她,只需要安靜地微笑,安靜地接受就好。

看著馬煜的車子漸漸駛遠,桑離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神。

不得不承認,馬煜的這席話,讓她驚訝。

驚訝之後是惶恐、忐忑、擔憂——幸福這東西,她不是不想擁有,可是三年了,背負著那麼多沉重又凄厲的噩夢的自己,還可以再伸手抓緊它嗎?

課間的時候,桑離站在老年大學的九曲橋邊看游魚。

想要發獃的時候,她通常就會找這樣的景物,盯著,眼珠不怎麼動,腦子裡卻是天馬行空。這是個大學畢業後才有的新習慣,讀大學那會,那麼多理想在前頭,她忙著實現理想都嫌來不及,哪還來得及發獃?

「桑老師!」身後有人打招呼,把她從發獃的狀態中拽出來。

回頭,果然是秦阿姨。

淡青色旗袍、盤扣,挽了圓圓的髮髻——秦阿姨還是中式打扮,然而她的旗袍倒是從來不重樣。

桑離真心讚歎:「阿姨您是我見過的穿旗袍最好看的人。」

秦阿姨笑,溫和地拍拍桑離的手臂:「其實是外子最喜歡我穿旗袍,這麼多年了,也就習慣了。」

桑離略驚訝一下這個內地人不怎麼使用的稱呼,忍不住問:「阿姨您不是本地人?」

秦阿姨眼神略暗一下,點點頭:「這裡是外子的故鄉。我們倆,一個在長江邊出生,一個在黃河邊出生,卻在香港長大結識,在新加坡結婚生子,在美國創業。外子去世後我就把他送回這裡來,也算是落葉歸根吧。」

桑離歉然地說:「對不起,阿姨……」

秦阿姨卻微微一笑,拍拍桑離的手:「沒關係的。」

她似慨嘆:「人啊,終其一生都在漂泊。卻惟有上了年紀才會真正悟懂,這世間除了死亡便沒有什麼算得上恆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多好的景緻,偏偏很晚才能明白它的妙處。」

桑離心有戚戚:「可是年輕的時候,哪懂這些。」

秦阿姨點頭:「年輕時總是要闖一闖的,只是這樣的闖,本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快樂一點,如果要附加那些哀痛,何其不值!偏偏,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便錯過了那些良辰美景。」

桑離瞪大眼:「阿姨……」

秦阿姨淡淡地笑:「真是奇怪,我已經很久不說這些話了,怎麼看到你,總忍不住想懷舊?桑老師,讓你見笑了。」

「怎麼會,」桑離苦笑一下,「阿姨說的話,值得我們思考一輩子。」

「過去了,就不要思考了,」秦阿姨笑得溫和極了,「人啊,能悟懂道理是好事,然而總是被道理纏著,忘不了過去就不是好事了。說到底,誰都會犯錯,可是沒有必要用曾經犯過的錯來懲罰自己。你說是不是?」

「阿姨你……」桑離驚訝地看看秦阿姨,她的神情泰然,端莊慈祥。桑離甚至有些恍惚,這個阿姨,萍水相逢,怎麼居然會字字都說在自己心上?

「我今天早晨看見桑老師和你的男朋友了,」秦阿姨居然也是會打趣的人,「是不是好事將近?」

「本來沒有這個打算,可是聽了您的話,又覺得或許真的該考慮一下。」桑離笑起來。

秦阿姨表情欣慰:「年輕人,應該放手去追的就是幸福,對不對?」

桑離重重點頭,陽光下,湖水邊,似乎有什麼東西,籠了看不透的霧氣,然而又有答案躍躍欲試。

上午的課程不多,十一點的時候桑離站在教室門口,對告別的老人們說再見。

看著那些滿頭華髮的老人相攜走出教室,午間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讓那些笑臉都洋溢著愉悅超然的光輝。

身影或許傴僂,然而那些從容是騙不了人的。

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麼看不開?到了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忘不掉?

哪怕是年輕時的口角、不快、爭執甚至是怨尤,都會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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