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梧桐葉上蕭蕭雨 A-5

第二天一早,桑離醒來的時候,馬煜已經收拾停當,坐在她床邊,微笑著看她。

她也不驚訝,只是微微笑笑,伸手摸摸有些腫的眼睛,問馬煜:「我這樣能見人嗎?」

馬煜笑了:「我以為你會更加關心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桑離「撲哧」笑出聲,伸手拉住他的手,命令他:「拉我一把。」

馬煜微微使力,把桑離從床上拽起來,又從旁邊拿過她的衣裳,看著她說:「換衣服吧,先去吃飯,然後去醫院。」

桑離不說話,只是趴在他肩頭,兩手攥住他腰際的襯衣。臉蹭在襯衣微凸的條紋上,還可以聞到一點點洗滌劑的味道。

見她不說話,馬煜伸手揉揉她的頭:「剛才南楊打電話來,說你爸爸沒事了,咱們去看看他,你決定一下是留在這裡還是回去。」

「回去,」桑離斬釘截鐵:「既然沒事,就回去。」

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馬煜忍不住嘆口氣,卻沒有說話。

桑悅誠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光線明亮的病房裡,他看著桑離,再看看馬煜,沒說話,只是深深嘆口氣。

桑離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的臉,似乎在等他先開口。

正僵持的時候,常青拎一個保溫瓶走進來,許是突然看見這麼多人站在病房裡,她還有些吃驚,待看清是桑離時,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小離?」

桑離微微點點頭,乾澀地喊一聲:「常姨。」

頓一頓,還是看著桑悅誠說:「爸,我們要走了。」

桑悅誠目光很複雜,想說什麼,卻有些欲言又止。還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著問桑離:「別著急啊,怎麼看見我就要走?」

她這樣說了,桑離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別誤會。」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離,再看看馬煜,問:「小離,你不給我介紹一下?」

桑離只好伸手比劃兩下:「馬煜,我鄰居——」

看見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裡想,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常青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她聽到這句話急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轉過身認真打量馬煜幾眼,微笑著說:「真是一表人才呢。馬先生是嗎?做哪行?」

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開一間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覽和藝術展演。」

「哦,」常青點點頭,微笑著問馬煜,「馬先生家是哪裡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馬煜看看桑離,笑著答常青:「阿姨,您還是叫我馬煜吧。我父母過世早,現在我和女兒一起生活。我離過婚,我女兒今年4歲。」

空氣里出現短暫的沉默,常青回頭看看桑悅誠,看不出他有什麼特殊表情,只好笑著打破僵局:「那你女兒一定很可愛,有機會帶回來一起聚聚啊。」

馬煜點點頭,微笑答:「好,謝謝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頭問桑離:「小離你都沒告訴我么這幾年你過得怎樣,現在做什麼工作?」

桑離微微一笑:「我沒有工作,常姨。」

馬煜納悶地看看桑離,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開店的事。可是沒等他開口,一直沉默著站在一邊的南楊已經開口問:「小離你不是開了個咖啡店嗎,生意怎麼樣?」

桑離瞪南楊一眼,敷衍地答:「還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離你還像個小孩子。」

她一邊往碗里盛粥一邊說:「你小時候就不喜歡告訴我們關於你的事,現在還是這樣。」

她笑著看看桑離:「昨天我還在和南楊說,有幾年都沒見到你,不知道你怎樣了,可是沒想到今天就能看見你。」

她有些感慨:「時間真快,一轉眼你和淼淼都長大了。」

聽她提起田淼,桑離心裡也微微泛起苦澀來。她躊躇一下,還是問:「田淼現在在哪裡?」

常青似乎有些吃驚她居然對田淼的行蹤感興趣,便一五一十地答:「淼淼去年研究生畢業,去一家公司做翻譯。」

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南楊抬頭看看,對桑悅誠說:「叔,醫生來查房了。」

桑悅誠沒說話,只是疲憊地點點頭,桑離看見了,急忙對常青說:「常姨,我們先走了,以後——再回來。」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說出「再回來」的承諾,常青點點頭,看看桑悅誠,有些無奈地囑咐南楊:「楊楊你幫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離。」

看南楊點頭,她轉身送桑離出門。

自始至終,桑悅誠都沒有說話,而桑離臨走之前,也並沒有再回頭多看一眼自己的父親。

南楊注意到桑悅誠的目光目送桑離出門,只能悄悄在心裡嘆口氣。

站在醫院門口,常青拉住桑離的手——六月天,桑離的手卻仍然那麼涼。

驕陽下,常青的神情猶豫一下,看看馬煜,還是開口問:「小離你的身體好些了?」

桑離微微一愣,點點頭。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離,卻沒有說什麼。

常青輕輕嘆口氣:「小離,其實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你父親對你,或許有些嚴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種脾氣。」

桑離「嗯」一聲,也不答話。

常青猶豫一下,終於還是說:「其實,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馬煜倒抽一口冷氣,他扭頭看看桑離,卻發現她什麼表情都沒有。

常青看看他們的樣子,苦笑一下:「小離,你還恨他嗎?其實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記你的,有時候還會問我,說『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見了小菲,你說她會不會怨我,怨我對小離不好』。」

常青嘆口氣:「小離,算阿姨求你,你們和解吧。」

桑離低著頭不說話,過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悶的空氣壓垮的時候,才聽到她低低地說:「來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頭,目光清冷:「我這次回來,是想找機會還他養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對不起,阿姨,除了錢,我沒有想到我還能還給他什麼。」

她看著常青,緩緩道:「剛才我已經預交了住院費,數目足夠他在這裡治療一年甚至更久。」

「小離,你——」常青有些著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聽了這話,桑離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麼凄涼,那麼哀傷。

這時風吹過來,帶著六月天的熱氣,卻猛地讓常青在驚愕之餘打了個寒顫。馬煜也瞪大眼,驚訝地看著桑離,看見她的笑容漸漸變成一朵罌粟一樣艷麗而奇詭的花。

她盯著常青的眼睛,聲音清冷,笑容絕望。

她說:「阿姨,三年前,我也差點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桑悅誠告訴了我一句話,他說桑離你這是咎由自取,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你身上沒有我的血。聽了這句話,我萬念俱灰,一心尋死。」

她頓了頓,再次冷冷地說:「你知道嗎,阿姨,沒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誰。我這個人,就代表著一個屈辱的秘密,是我媽媽的屈辱,也是桑悅誠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帶著海鹹味的空氣里還挾裹著木芙蓉的甜膩香氣,馬煜、常青,甚至連剛走出病房的南楊都帶著巨大震撼與滿腔愕然看著她。

而她看著常青的眼睛,吐字緩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來,估計也只有戶口本上能顯示出我們的父女關係。你也不是沒看見,我長這麼大,好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奮發圖強換來的,壞的那部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應得的。雖然他是我父親,可是這些,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潮濕空氣里,她轉過頭,咬緊唇,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歲的桑離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時間走過九年整,她已經變了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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