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梧桐葉上蕭蕭雨 A-4

假日酒店也在海邊。

從中心醫院大門走出去,沿濱海路步行15分鐘左右就可以到達。馬煜一手拎著不大的行李袋,一手牽著桑離往酒店的方向走。夏天的風吹過來,涼爽、潮濕,滿含著海腥氣,卻清新得沁人心脾。

桑離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過一會,馬煜才問桑離:「我是不是沒有給你講過我的家庭?」

桑離抬頭看看馬煜,「嗯」一聲算是回答。

馬煜吁口氣,緩緩地說:「我的父母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就不在了。生產事故,我父親當場死在工廠的車間里,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心臟病突發,在去醫院的路上咽了氣。一天之間,我就變成了孤兒。」

桑離微微一震,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

「我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可是在我去德國留學的這幾年裡,他們也相繼離開我,」馬煜的聲音沉重,「你看,你總還是比我幸福的。」

他緊緊握住桑離的手:「這些年,我的事業還算是小有成就,我就想,到這時候,我可能比所有人都更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看著桑離的眼睛,目光中竟然有分明的遺憾:「桑離,我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可是我知道他現在不過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你就算欺騙自己,暫時忘記那些怨恨,讓他在人生最末程過得舒心一點,有什麼不好?說到底,他畢竟也養育了你那麼多年。你應該還沒來得及還他吧?」

聽到這句話,桑離猛地一震。

是啊,她似乎,真的沒有還過他什麼。

從小,她不喜歡他對她的疏離;長大了,他們之間更沒有做到和解;再大一些,他說她有辱門風,直接趕出門……雖然關係冷漠,但他不是沒有養過她,而她,也的確沒有還過。

這世間,像他們這樣的父女,不知道還有多少?

桑離終於再也無法遏制滿心的疲憊,她不想再思考這些問題了。這些她少年時候留下的債已經折磨了她太久——從接到南楊的電話到現在,她其實依然沒有做好和桑悅誠友好對話的準備。

她低下頭,往馬煜身邊靠一靠,似乎想把滿身重擔交給他。馬煜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攬過她,順手拍拍她的肩,低聲說:「快到了,堅持一下,乖。」

竟似在哄小孩子。

凌晨一點,桑離和馬煜終於趕到假日酒店前台,在此之前,陳蔚已經為他們訂好房間。

前台小姐溫柔地笑:「馬先生,您好,這是您的房卡,2206房間,祝您旅行愉快。」

精緻的卡片裹在絳紅色信封里被推過來,桑離抬眼看看房卡,沒有說話。

直到進了電梯,馬煜才解釋:「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今天這種情況,還是有人照顧你比較好。」

桑離啞然失笑:「都是成年人了,馬先生。你不用解釋,我也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馬煜咳嗽一聲,看著她:「剛才在醫院裡為什麼那麼說?」

桑離不明白:「怎麼說?」

馬煜有些無奈:「看來我這個未婚夫果然是臨時工。」

桑離「哦」一聲,瞥他一眼說:「對不起啊,馬煜,你這樣的好人,牽扯上我,都要被人當登徒子看。」

馬煜好笑又好氣:「桑離,你沒事吧?哪有人像你這樣總說自己不好的?我告訴你,不管你是自我解嘲還是真的好心好意給我打預防針,從現在開始,你都給我端正一下態度——你只要知道你是我女朋友,將來還會成為我妻子就可以了,不要動不動就提以前。」

他空出一隻手,佯裝扼住她的脖子:「記住沒有?」

桑離沒有回答,只是她的眼睛裡微微閃一點星光,盯著馬煜看。馬煜心裡一動,輕輕俯下身,可是還沒等他吻上去,「叮」地一聲——22樓到了。

那晚,桑離失眠了。

凌晨2點,她終於停止了數綿羊的無用功,起身下床,從冰箱里拿一罐啤酒,走到陽台上。深夜的海濱小城,連路燈都彷彿要睡著了,寂靜的馬路,孤獨的海岸線。她怔怔地看著不遠處中心醫院的病房樓,下意識地想:哪一間,是桑悅誠的病房?

她似乎又想起童年時代和桑悅誠有關的那些片斷:他帶她去給媽媽掃墓,鳳凰山公墓的台階那麼長,他也不抱她,而是看她自己一階階走上去。他說小離你得讓你媽媽知道你長大了,她如果看見你自己走上來看她,會很高興的。

於是,她也就真的一階階往上爬,還很高興地在媽媽的墓碑前唱歌、跳舞。那時候她還那麼小,不懂事,不明白爸爸坐在媽媽墓碑前嘮嘮叨叨地在自言自語些什麼話。他通常也會一邊說話一邊喝一罐啤酒,偶爾還往地上倒一些。他這樣做的時候動作自然得好像在自家飯桌前一樣,只是他看著墓碑的眼神卻那麼專註……

「怎麼還不睡?」馬煜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桑離轉身,看見馬煜端一杯水站在自己身後。他似乎已經睡醒一覺,頭髮有些微微的零亂,目光有些迷離。

「睡不著,來看看夜景,反正也很多年沒有看過了,」桑離喝一口啤酒,笑笑,「你去睡吧。」

馬煜卻放下水杯走過來,從後面抱住她,把頭埋到她的肩膀處,聲音悶悶的:「其實我也沒睡著,想著你在隔壁,就越發睡不著,我都後悔定套房了。」

桑離忍俊不禁:「馬煜,如果我沒記錯,你都32歲了,不過聽這話,倒真是個『小夥子』啊。」

聽見桑離又拿秦老太太的話揶揄自己,馬煜也笑了,他抬眼看看遠處零星的燈火,問桑離:「你家在哪裡?」

桑離仔細看看遠處的霓虹燈,過一會才指著西南方給他看:「那裡,看見沒有,有建設銀行廣告牌的地方,在那附近,就是我家。」

馬煜沿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什麼都看不清。海上的風吹過來,涼爽而濕滑。馬煜忍不住輕輕吻上桑離的耳垂,他的呼吸灼熱,桑離一震,下意識想要掙脫。

然而他沒有給她機會,他的力氣比她要大得多,他只是扳過她,往懷裡一帶,下一秒,便深深地吻住她。

桑離有些突如其來的暈眩——大概有多久,沒有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

然而,她畢竟不再是當年那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了。她已經28歲,她跌倒過也爬起過,看過男人溫和的笑臉也見過他們猙獰的威脅,她早就不怕任何煞有介事的所謂「後果」。她的心冰冷了那麼久,這一刻,在這個她曾生活了18年卻仍然找不到歸屬感的城市裡,她只想要一點切實可感的溫暖!

她伸出手摟住眼前男人的脖子,熱情地回吻他。她的熱情幾乎讓馬煜把持不住,他感覺到身體里血液的衝撞,他的呼吸急促,沿著她的唇、頸一路吻下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細膩溫暖的肌膚在他灼熱的掌心裡一點點升溫。

他突然打橫抱起她走向她的房間,她不反抗,只是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不說話,安靜得好像一隻小兔子。

他微笑了,在他將她輕輕放到床上的一剎那,他輕聲說:「桑離,你這個樣子,很像一隻小兔子……」

然而,話一出口,他卻看見她的臉色猛地一變,身體也瞬間變得僵硬。

馬煜愣了。

偌大房間里,壁燈閃爍著柔和的暖光,馬煜卻眼睜睜看桑離的眼角浮出淚花來。她伸出手,輕輕撫上馬煜的臉,她的手指修長,沿著他臉部的輪廓一路滑下來,她聲音有些顫抖地叫他:「馬煜?」

馬煜皺皺眉,答一聲:「是我。」

她還是喚:「馬煜?」

他再答:「嗯?」

她的目光變得絕望而憂傷,她一遍遍喊:馬煜、馬煜、馬煜……

淚水一路滑落,馬煜先是愣住了,後來則開始發慌。他坐在她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過一會,他才曉得伸出手,俯下身子抱住她。他輕輕拍著她,就好像無數次哄YOYO睡覺那樣,告訴她:「不哭,我在這裡,不哭……」

不知道什麼時候,桑離終於漸漸睡著了,馬煜卻怔怔地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睫毛上星星點點的濕意,有些出神——她究竟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誰?

他獃獃地坐一會,然後起身關燈,再走到床的另一邊躺下。他伸出手,把桑離攬進懷裡,他看著她蜷縮在自己懷裡,縮得小小的,好像初生的小嬰兒。

馬煜想到,書上說,這樣睡姿的人,往往都缺乏安全感。

馬煜忍不住輕輕嘆口氣:這個女子,她是那樣美麗,然而,又是那樣惹人憐。

或許,也是在這一刻馬煜知道了:他,或是桑離,都不能避開曾經的那些記憶。他再大度,再不在乎,也還是應該知道那些事。因為,只有當她完全傾訴了那些故事,而他也表示了完全的原諒之後,他們才有可能放下過去的包袱,拉緊手,一起走。

那晚,馬煜看著桑離的睡容決定:他要聽她講那些過去的故事,然後陪她一起,把昨天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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