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願君心似我心 A-3

未來太遠,只爭朝夕。

在顧小影走後,桑離還是會想起這句話。

會想起走前依依惜別的顧小影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離,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走走吧,人總不能讓過去壓死。」

她反覆想著顧小影的這句話,漸漸下了某種決心。

隔天晚上,馬煜再來你我看桑離彈琴時,桑離便說:「馬煜,你上次提過的去藝術沙龍演出,還算不算數?」

馬煜一愣,瞬間變得喜悅:「當然算數。」

桑離點點頭:「那算我一個吧。」

馬煜很高興,桑離又補充一條:「不要向別人透露我的真實情況,只說我是臨時演員就好。」

馬煜鄭重答應。

桑離又問:「地址在哪裡?」

馬煜答:「城內比較有文化氛圍的酒吧大概就是『魅色』和『上海1936』,去年的小劇場話劇節也是在這兩家,後者本身帶一層畫廊,在閣樓上。」

桑離想了想,點頭:「好,我準備幾個曲目,希望合作愉快。」

她微笑著伸出手,馬煜握住,也笑了:「合作愉快。」

桑離選定的曲目一共四首,分別是舒伯特的《鱒魚》、俄羅斯歌曲《夜鶯》、中國創作歌曲《我住長江頭》和中國民歌《小河淌水》。因為練歌的緣故,「你我」每晚提前一小時打烊。偶爾馬煜會在旁邊聽桑離練歌,但更多的時候他忙著籌備藝術沙龍的事情,休息時間很少。

正式演出那天,桑離選了一身黑紅相間的改良旗袍,暗金色的刺繡點綴其間,領口處嵌一塊黑色蕾絲,令肌膚若隱若現,不僅高貴而且嫵媚。馬煜去接桑離,門開的一瞬間,他便有些許發獃。

過很久,才曉得讚歎:「你是我見過的最瘦的美聲歌手。」

桑離背對著他,一邊鎖門一邊答:「我比以前的確是瘦多了,那時候一個人要撐一場獨唱音樂會,12首歌。我怕撐不下來,就玩命地吃東西,最快的時候一個月胖了10斤。」

兩人下樓,馬煜感嘆:「那今晚只有兩首,對你來說太遊刃有餘了。」

遲疑一會才問:「你為什麼不唱《魔笛》?」

桑離微笑:「第一,其實我的《魔笛》唱得也不見得多好;第二,你不覺得今天這樣的環境,還是藝術歌曲更合適一些么?」

馬煜仔細想想,不得不承認桑離說的確實是對的。

「魅色」這名字聽起來似乎有點風塵氣,內里卻是一間典型的慢搖吧,氣氛恬淡旖旎。每晚9點後的音樂能帶動人宣洩,卻又並不激狂。桑離在這個城市除了去「你我」外基本沒有任何的夜生活可言,酒吧這個概念對她來說只代表著之前所有的年少輕狂,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從不涉足。第一次隨馬煜走進「魅色」,看到來參加藝術沙龍的男男女女安靜地聊天,酒保調兌的飲料也有嚴格的酒精度限制,DJ台上播放的背景音樂是帕爾曼的小提琴……桑離覺得自己很快就喜歡上了這裡。

是夜晚,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魅色」中卻是一群愛樂人的聚會。沙龍時間大約兩小時,桑離排在第三個出場。第一個出場的女子穿一身黑衣黑褲吹長笛,第二個出場的男子則是白衣黑褲唱了《伏爾加船夫曲》,都是極出色的表演。輪到桑離,她慢慢走上舞台,明亮的追光里,她竟然有些失神。

然而,舞台畢竟曾是桑離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她略一分神,便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鋼琴伴奏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桑離沖她微微笑著點點頭,女孩子的手下頓時流淌出美妙的前奏。

是舒伯特的《鱒魚》。

音樂里,一群輕快的魚兒在水中暢遊,可是漁夫卻要將其捕捉。桑離輕輕鬆鬆便唱出魚兒的歡快與形勢的危急,自然的肢體語言與生動的表情幾乎就令人完全沉入那小溪邊先愉悅舒緩,再驚心動魄的一幕。

她的眼神明亮,在燈光照耀下全身都煥發出奇異的光彩,馬煜愣住了,只是獃獃地看著舞台,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打破這樣的一個夢,唯恐夢醒了,便再也見不到這個與往日不同的、神采飛揚的桑離。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的眼角含一點笑容,手臂微微展開,目光好像正隨著眼前一條看不見的河流在運動,她的聲音俏皮,用德語唱到:「明亮的小河裡面有一條小鱒魚,快活地游來游去,像箭兒一樣。我站在小河岸旁,靜靜的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裡面,它游得多歡暢……」

然而漁夫來了,危及四伏,她的眼神也緊張起來:「那漁夫帶著鉤竿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著它,想把魚兒釣上。我心裡這樣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他別想把小鱒魚釣上岸……」

漸漸,卻沉重而惋惜起來:「但漁夫不願久等浪費時光,他趕忙攪渾河水,我還來不及想,他已把小鱒魚釣上岸,我滿懷激憤的心情看小鱒魚上了當……」

一點點俏皮又惋惜的收尾,一個淺淡美好的微笑,她微微彎腰鞠躬,謝幕。

幾秒鐘沉寂後,酒吧里響起熱烈而又秩序的掌聲。桑離想要到台下休息,可是侍應生遞過來小紙條:請再唱一曲吧。

龍飛鳳舞的筆跡,看得出是匆促而就。桑離循侍應生指出的位置看過去,暗影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過她卻能看到舞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她,人們的表情很真誠,掌聲節制卻也熱烈。她想了想,點點頭,轉身走回到舞台上,這一次,是《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李之儀在北宋年間寫下這首《卜運算元》,雖沒有華麗的辭彙,卻有巧妙的構思,迴環疊韻間,一個女子的翹首以盼已躍然紙上。近千年後,一個叫黎青主的革命者為這首詞譜了曲。他是個優秀的作曲家,巧妙地借這首古代的愛情詞寄託了對殉難者的追思與對嶄新明天的嚮往。桑離深諳這首歌曲的意境,在深情中融入堅定,在哀傷中融入悲壯。

小小的舞台上,寂靜得沒有任何多餘聲響的空間里,只有這個女子,她用她全部的愛與力量在唱歌。她面容悲戚,然而堅定從容,她的兩隻手交疊著,輕輕護在胸前,似在看著遠處唱:「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當最後一個音符收起,坐在前排軟沙發上的人們已經陸續站起鼓掌,桑離收回目光,看見眼前面帶讚許地看著自己的人們,突然覺得這樣的謝幕和之前自己站在盛大歌劇院里的謝幕並沒有什麼不同。

或許舞台不夠寬廣,或許人群不夠密集,然而,同樣真摯的掌聲告訴你——真正愛音樂、懂音樂的人是不會欺騙自己的耳朵的。且,在好的歌聲面前,也不會欺騙自己的心。

原來,能為真正愛音樂的人唱歌,並獲得他們的嘉許,那是生命中最單純的幸福,與舞台的大小、觀眾的多少並沒有多麼本質的聯繫。

這麼簡單的道理,她卻繞了這麼大的一圈,甚至付出幾乎整個青春為代價,才弄懂。

掌聲里,桑離的眼眶就這樣濕潤了。

然而,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因為還活著,所以,還來得及去愛,還來得及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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