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情待共誰人曉 B-1

那時候——開始愛、相信愛的時候——桑離十六歲。

那年九月開學,十六歲的桑離成為了省重點中學朝華中學高一(8)班的學生。開學後沒多久,桑離便收到向寧寄來的信,信封上用好看的手書方方正正地寫著:桑離同學(收)。

當時是下午課間,生活委員在喊著名字發信,那個白色的信封經過幾個同學的手傳遞過來的時候,桑離自己都感覺到有一小朵笑容已經綻開在自己嘴角,漸漸地,笑容越來越大,快樂逐漸擴散成熱氣球一樣,呼嘯著上升。桑離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看見裡面薄薄的三頁信紙,折成規規矩矩的三折,似乎隱約還散著墨香。

打開,向寧的字很有力道很好看,一張信紙上統共也寫不了幾個字,仔細看看更像是流水賬。開端這樣稱呼她:「小桑離……」

「小」桑離?!

桑離很不服氣:你才多大,怎麼總說我是小孩子?

再往下看,向寧的口吻都沒有發生變化:「最近還好嗎?功課緊張嗎?身體怎麼樣?這裡的九月依然很熱,讓人喘不過氣。揮汗如雨的時候我就很懷念海邊的涼爽空氣,偶爾還會想:小桑離在幹什麼呢?」

「偶爾」?!

為什麼不是「常常」?桑離摳字眼,心裡恨恨的,可是又分明很欣喜。

「我們寢室條件不錯,報道後我抓緊參觀了一下校園。學校不大,不過漂亮女生很多。開學第一天,亂花漸欲迷人眼。」

桑離瞪大眼:這是向寧?他也會看美女?他不一向都是目不斜視的模範生樣子?一邊想像他看女生的模樣,一邊忍不住抿了嘴笑。

「我們寢室八個人,來自天南海北。男生嘛,沒什麼隔閡,晚上開卧談會,主題除了吃的就是女生。老大是四川人,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很漂亮,得意地不得了。我排老二,這個數字真不地道,尤其是老三是東北人,每次叫我『二哥』的時候都笑出一臉褶子來……」

他就這樣絮絮地給她講大學裡的那些人與那些事,好玩的、好笑的,包括餐廳里缺斤少兩的套餐、看寢室的管理員表情不變的臉、永遠喝得很快卻永遠沒人主動去拎的熱水……當然也有一系列迎新的活動,講座、舞會、社團納新……

並不長的一封信里,卻似乎盛著一個嶄新的世界。

桑離反覆瞧著那薄薄的幾張紙,看了幾遍都還是不夠。晚上睡覺的時候悄悄把信紙壓在枕頭下,入夢的過程中反覆都是他的微笑、他的歌聲、他溫暖的懷抱。

桑離不知道,這是不是班裡的女生們動不動就會提及的「愛情」。從小到大,關於愛情的印象就是電影里的生離死別,好像那樣的刻骨銘心才算得上是愛情一樣。雖然身邊也有不少同學動輒形影不離,可是那不是她想像中的愛情。

她偶爾也會很迷惑:自己對向寧的想念,又算不算是愛情的一種?

桑離小心翼翼看這封信的時候,隔著兩道帘子,田淼只能看見一個擎著幾張紙的人形剪影。她當然沒有猜到那是向寧的信,可是這個時候,她也是突然想到了這個人:在外國語大學這樣天之驕子云集的地方,用周遭人們所聽不懂的語言,驕傲而流暢地討論另一個國度里的典故或者風光。可以有機會走出國門,到歐洲廣袤的田野上,看波瀾壯闊的花海、歷經風霜的古堡、細水長流的小溪……那是多麼豐富的一種生命形式啊!

想想吧:當你得意地傾聽著周圍那些對國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語言,並深知其中蘊意的時候,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這樣的「只有」是多麼巨大的成就感,是多麼巨大的榮耀!

田淼暗暗咬緊牙關,在四下的寂靜中發誓:我一定要考外國語大學,沿著向寧走過的道路,一直走到他的身邊去!

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秘密——只能放在心底,甚至不能晾曬在日記本上或其他任何有可能被人窺探到的角落。

漆黑的夜裡,兩個女孩子就這樣懷著不同的秘密,想念著同一個人。

幾乎也是意料之中——那年寒假,向寧把大段時間都放到了姥姥家。郭蘊華很奇怪,問兒子:「你怎麼不在咱家老老實實呆著?」

向寧的回答也很合理:「媽你不是忙著輔導學生考專業課嗎?我不在家也沒人給你添亂。再說我高中是在那邊讀的,這邊朋友不多,去姥姥家還能看看老同學。」

郭蘊華想想,也對,便點頭同意。末了還囑咐兒子:「如果看見南楊別忘了替我帶個好兒,那年你車禍,人家還專門來看你。」

向寧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和南楊同院的桑離,高興得什麼似的,順水推舟往下問:「媽,你還記得南楊的妹妹嗎?」

郭蘊華點點頭:「你跟我說過的,想學唱歌的小女孩嗎。」

向寧拉了母親的手說情:「她今年高一,過兩年想考你們學校,媽你能給她輔導一下嗎?」

郭蘊華看看兒子,很好奇:「你連人家南楊家的鄰居都要管啊?」

「為兄弟兩肋插刀!」向寧挺直腰拍自己的胸脯。看在母親眼裡,那副瞪眼睛的樣子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愛。

郭蘊華看看已經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兒子,欣慰地笑笑:「行啊,我年三十下午到你姥姥家,你爸也過去,咱們一起過年。到年初二或者初三的時候讓小姑娘來家裡,我看看,如果是這塊材料就好好雕琢一下。」

聽到母親這句話,向寧松一大口氣。他知道母親是極敬業的一個人,她答應了的,就一定會很認真地做到。他開始無比強烈地期待看見桑離的那一刻,為此,他起碼設計了七八種出場方式,無一不是從天而降的驚喜型亮相。離開省城去姥姥家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想著桑離清澈的眼睛,再想想桑離考上大學後就可以告訴她自己是多麼喜歡她,終於微笑著沉入夢鄉。

向寧在過小年那天回到了姥姥家,姥姥看見最疼愛的外孫子來了,高興得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好。向寧也任由姥姥一個人在家激動萬分地列菜譜,他借口去看同學,便回到了母校。下午五點十分,天色已經暗下來,高中部的學生卻還沒有下課。向寧坐在教學樓下面的國旗旗台上等桑離,心裡有點忐忑,害怕過會桑離從樓里出來的時候會看不到他。

可是他明顯多慮了,因為半小時後下課,蜂擁而出的學生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會好奇地看他一眼:雖然才畢業不過半年,可是單就那一身便裝、一點洒脫隨意的氣質,已經在一片紫色校服的海洋中無比顯眼!

於是,桑離出樓門口的一剎那,就看見了他。

桑離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再看看,難道真的是向寧?

桑離的一顆心,險些跳出自己的喉嚨口!

她獃獃地隨著人群往前走,看見向寧沖這邊揮揮手,然後微笑著往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穿越人群,一直、一直走到她面前。眾目睽睽下,他彎腰看著她的眼睛,微笑:「小離,怎麼,不認識了?」

桑離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快要衝出口來的尖叫,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她激動地看著他:「向寧哥哥——」

向寧笑了。他揉揉桑離的頭,隨她往回家的路上走。桑離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問向寧:「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向寧伸手摸摸桑離的鼻子:「今天下午。」

桑離很高興:「那你剛回來就來找我啊?」

向寧好笑地看看小女孩的表情,點點頭,桑離越發高興了,步子都有些一蹦一跳起來。

寒冷冬日裡,向寧看著桑離一邊興高采烈地給自己講高中生活,一邊晃著馬尾辮在馬路牙子上伸直雙手練平衡。她一邊笑著說話一邊搖搖晃晃的往前走,向寧跟過去,拉住她的一隻手,她便更加開心地在窄窄的邊緣上走起來。

只是當握住她的手的瞬間,向寧皺皺眉頭,再捏一捏她的校服問:「小離你穿這點衣服冷不冷?」

桑離無所謂地答他:「我不知道今天會降溫。」

她笑笑,臉上滿不在乎:「我房間里有三八線,衣櫃剛好在田淼那半邊,我的厚衣服都在裡面,田淼不許我到她那邊去,所以冷著就冷著吧。」

向寧腳步一頓,扭頭看看桑離,終於站住了。夜幕里微弱的路燈燈光下,他一伸手,便把桑離攬進懷裡。灼熱的氣息頃刻間包圍了小女孩,桑離抬起頭,可以看見向寧的下巴、喉結,還有他側著頭看著她的眼睛。這個懷抱是那麼的溫暖,也是那麼令她想念,她真想不回家了,就這樣和他擁抱一輩子,哪怕化成一塊石頭,也好。

桑離一邊這樣想一邊臉紅了。她埋下頭,隱約聽見向寧的聲音回蕩在她耳邊,似乎是說:小離,等你考上大學,就可以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她不明白什麼意思,可是又似乎隱約明白一點什麼。這感覺太飄渺,她抓不住,便只能把頭更深地埋進他懷裡,貪戀著哪怕一點點溫暖的時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