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將明月比佳期 B-1

第一次見到向寧那年,桑離十四歲。

那是一個課間,有人在教室門口喊:「桑離有人找。」

桑離急忙走出教室,才發現在門口找自己的是田淼。

桑離很驚訝,眼神也很戒備。相比之下田淼的眼神比較膽大、比較不屑,她兩手抄在衣兜里,下巴仰得高高地看桑離:「我媽今晚要帶我回姥姥家,你爸要值班,讓我把錢給你,晚上自己買飯吃。」

她伸出手,捏著五元鈔票的一角,神色倨傲得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桑離緊緊盯著田淼看了幾眼,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帶著那些讓周圍人們所納悶的恨意。過了會兒,桑離終於還是伸出手準備接過紙幣,然而就在快要接到鈔票前的一瞬間,田淼突然鬆了手,那張暗黃色的鈔票就那麼飄飄悠悠落在地上。

桑離愣一下,下意識地彎腰去揀,而面帶譏誚的田淼已經轉身往回走。她邁開的步子所帶起來的氣流甚至把落地的紙鈔吹起一些,然後向遠處更飄遠一點。於是,桑離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抓住那張紙幣,而是在距離紙幣不遠的地方抓了個空。

那一刻,桑離就保持著那個彎腰、伸手的姿態,眼睛的餘光還能看見田淼的腳後跟,然而心裡有什麼東西再次塌陷,泛起濃重的塵埃。

那天,那一秒鐘的凝滯里,桑離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乞丐,一個一無所有、無依無靠的乞丐。而田淼,有兩個媽媽、兩個爸爸的田淼,縱然不能和親生父親生活在一起,卻仍然像是一個施捨者。

桑離終於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盯著那張5元錢的紙幣,輕輕蹲下身,一動不動。

哪怕周圍有無數雙探尋的眼睛,哪怕周圍有無數人好奇的注視,她都已經不在乎。她只是那樣絕望而瑟縮地蹲在喧鬧的走廊上,既不怕瘋打鬧的男生撞到自己,也不怕八卦的女生在背後討論自己和田淼的關係,她只能蹲在那裡,努力壓抑住內心那些別人所無法體會的痛楚,努力瞪大眼,盯著地板上那張在風裡飄飄欲飛的紙幣。

直到一雙手把那張紙幣拾起,探尋似地問她:「同學,你錢掉了嗎?」

她從空洞得已經無法形容的悲傷中抬頭,直視眼前男生清澈好看的眼睛,而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眼底的悲傷給了面前男生怎樣的震撼。

那是桑離和向寧的初相識,那天他說了七個字,而她只說了兩個字——謝謝。

又過幾天,南楊過生日,桑離接到通知時已經基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南楊直挺挺杵在桑離面前,半誘惑半威脅:「我不要生日禮物,不過你得跟我們一起去玩。」

桑離心裡有點感動,她能感覺到南楊是怕自己花錢——他也知道她壓根沒有錢。

「去哪裡?」

「卧龍峽谷。」

「啊?那麼遠……」桑離遲疑,「那裡有什麼好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唄。」南楊賣關子。

桑離看看南楊,還在猶豫:「周末還要練歌。」

南楊想了想,笑了:「我們隔壁班就有藝術生,乾脆我幫你找個老師吧,反正你也不能總是在少年宮唱啊,你都多大了,裝什麼小孩。」

桑離恨恨地捶南楊一下,瞪一眼,終於答應:「那我跟我爸說去給你過生日了,你不要告訴他去哪裡,我怕他不讓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南楊點點頭,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一眼桑離:「廢話,讓你爸知道了不就等於讓我媽知道了?我找死啊我!」

不過後來桑離才發現,自己答應南楊到卧龍峽谷,才真是找死。

因為直到站在了卧龍峽谷的入口處,桑離才驚恐地發現,風景如畫的卧龍峽谷中居然還有一處項目是「蹦極」?!

桑離就這麼站在卧龍森林公園的售票處前,幾乎想要拔腿逃跑。可是沒用,南楊緊緊抓住桑離的手腕,已經高興地沖遠處喊:「這邊這邊!」

桑離眯起眼,沿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幾個小黑點慢慢移動過來。近了,更近了……幾個男生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

桑離仔細的辨認,發現走在中間的那個似乎很熟悉,忍不住「咦」了一聲,南楊聽見了,很好奇:「你認識?」

桑離沒有回答。

她只是繼續眯著眼睛看著正從陽光里走出來的高個子男生,直到看見他的眼睛裡也浮現出同樣的驚訝,然後又迅速收攏了這些驚訝,換上親切和暖的微笑。

南楊一個個給桑離介紹:「我來介紹一下啊,這都是我們班同學——杜建,我們籃球隊隊長;苗晨煒,我們班數學大拿;這個是向寧,鋼琴九級。」

話音未落,幾個男生一起把拳頭揮過去。苗晨煒聲音最大,笑著對桑離說:「我也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班生活委員,主管我們班吃喝拉撒睡的南楊南總管——」

杜建捏著嗓子學得惟妙惟肖:「南公公吉祥!」

向寧也大笑:「男(南)公公還是女公公啊?」

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精力果然都旺盛得不得了,頃刻間鬧成一團,桑離也忍不住笑出聲。南楊一邊「以一敵三」一邊控訴:「小離你看著幹嘛,還不來救你哥?」

桑離一本正經閉上眼,輕輕仰頭,在胸前劃十字,念念有詞:「全能的天主聖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聖子耶穌拯救了我們,求你垂顧眼前的這個人,接納他於永光之中……」

幾個正在打鬧的男生一愣,迅即鬆了手,哄堂大笑起來。

南楊氣急敗壞,順手拍桑離頭頂一掌:「臭丫頭,誰讓你念悼詞啊!」

向寧一邊笑一邊拍桑離肩膀:「小妹妹,你從哪學的啊?」

沒等桑離答話,南楊已經氣哼哼地開口:「還不是跟39號院的戚老太太學的,那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閑著沒事就給我們講《聖經》。」

桑離有些調皮地笑起來,早晨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真的好像透明的天使一樣。

那一瞬,向寧看得出了神。

這個女孩子,和那個眼睛中充滿絕望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個人?

後來一行人就真的去蹦極了,南楊說:這是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告別——用重力加速度的方式體驗成年的意義。

桑離一聽說這個創意就開始打退堂鼓,腳步越來越慢,企圖逃竄。可是這種意圖很快被「壽星」發現——只見南楊一把抓過欲逃跑的桑離,納悶地看著她:「小離,你就不想挑戰一下自我?」

桑離有點害怕,往後瑟縮一下,被向寧看到,他笑著把桑離拉到自己身邊,拍著南楊的肩膀笑:「你喜歡不等於女孩子也喜歡啊?」

他扭頭看看桑離,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語氣平靜而自然:「別聽你哥的,跟我走就好。」

說話間,南楊已經扭回頭去回答杜建等人的問題。他最後回頭看一眼向寧,似乎也微微皺一下眉頭,卻沒多說什麼,還是邊答問題邊轉身往前走了。

而桑離卻幾乎愣住了——那是桑離第一次被除南楊以外的其他男孩子握住自己的手,喧鬧間,桑離突然覺得自己的半邊身子都變得僵硬起來。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是抬頭看看向寧,他的表情那麼坦然而從容,好像自己牽著的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是自己家的小妹妹。他笑著看她的時候眼神那樣坦蕩明朗,而她似乎只需要做好那個被保護的小女孩,做好他的小妹妹,就可以。

桑離捨不得掙脫這樣的感覺。

這許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安全感終於把她征服,她偷偷低頭看一眼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心裡有暖流漸漸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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