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將明月比佳期 A-1

周末的時候,桑離換一身深灰色格子長裙出門採購,走在小區院子里時,莫名其妙的就犯了懷舊的老毛病。

真是很奇怪,事情過去了那麼久,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想起田淼。

居然,還想起她們吵架、她們撕打、她們躲在各自的帘子後面悄悄地成長。

現在想來,沒有像《過年回家》那樣把一個送上天堂、把一個送進監獄,已經是她和田淼的造化……

想到這裡時她嘆口氣,再一抬頭,卻看見了馬煜。

或許是因為櫻花林里一遇,桑離和馬煜說了幾句話的緣故,從那以後馬煜每見到桑離都會微微揚一下手,笑容並不濃重卻舒適熨帖。隔著落地玻璃窗,桑離總是輕輕點頭,笑容很禮貌,並不疏遠也不見得多親近。事實上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在那個櫻花散落的午後有點大腦缺氧——她這樣的人,習慣了不去相信任何人,怎麼會把自己的私事說給陌生人聽?

不過,從B座到D座,兩家的距離倒真是不遠。漸漸,「偶遇」就變成「經常」。

「出門?」馬煜從車窗里招手,「我帶你。」

桑離搖搖頭,晃晃手裡的車鑰匙:「我開車。」

馬煜好像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開車。不過仔細想想,這櫻園位於半山位置,出入不便,誰家又沒車呢?

於是他點點頭,揮揮手離開。桑離目送馬煜走遠,似乎再次輕輕嘆口氣,才從車庫開出自己的銀色寶萊。

坐進駕駛室的時候,桑離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

那時,與她同寢室的顧小影很喜歡這款車,便總是趴在寢室樓窗戶上看著樓下不遠處的停車場張望,一邊看一邊念叨:「我要開寶萊我要開寶萊……」

那時候一間寢室四個人,相比於開朗活潑、熱愛幻想的顧小影,冷靜理智、頭腦清楚的穆忻會準確凝練地潑冷水:「寶萊是二奶車你不知道啊?」

顧小影擰著脖子還在犯癔症:「我就是要開寶萊開寶萊開寶萊……」

想到顧小影目光獃滯、念念有詞的樣子桑離就忍不住想笑,於是又想起了顧小影上個月剛買了「馬六」,也是銀色的,1.8自動檔。掛牌後第一周就撞碎了左後方轉向燈,三周後撞癟了前保險杠,再過兩周被橫向里衝出的計程車幾乎撞飛後門,嚇得顧小影家「管大叔」差點休克。

不過顧小影這廝顯然是皮糙肉厚不怕折騰——肇事後不思悔改,還沒忘給桑離打電話,開頭第一句就是:「離啊,我出車禍啦!」

當時桑離正在倒咖啡,手一哆嗦差點把咖啡壺扔地上。

「你說什麼?」桑離有點喘不上來氣。

然後就聽見顧小影沒心沒肺的回答:「我老公在裡面安排修車的事情,我在大修廠門口曬太陽,想你了,打個電話。」

「顧——小——影——」桑離咬牙切齒,從牙縫裡蹦字,「麻煩你下次說話不要大喘氣行不行,我不像你,心臟是不鏽鋼的。」

「離啊,我就知道你心疼我,」顧小影抓緊吐苦水,「我老公那臉黑的,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嚇死人了啊!你說至於嗎,不就是撞了個車門嗎,還有保險公司啊,他著急什麼?再說保險公司這次一賠付,我前陣子交的那個全保就賺回來啦,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正聽顧小影絮叨著,桑離就聽見聽筒里又傳來隱約的男人聲音:「顧小影,別在這兒扯閑篇,回家寫檢查去!」

桑離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顧小影的語氣越發幽怨:「桑離你聽見沒有,他居然讓我寫檢查?!他憑什麼讓我寫檢查?姑奶奶我從上幼兒園到研究生畢業,什麼時候寫過檢查?!作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民教師,都是我要別人寫檢查,什麼時候輪到別人讓我寫檢查了?我告訴你桑離,要嫁人可以,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這個大六歲的男人就會有兩道代溝,連滾帶爬都不一定能翻過去。哎你聽到沒有?聽到就出聲,別裝死!」

顧小影越說火越大,桑離忍住笑,「噢」了一聲以示回覆。心裡還納悶,顧小影旁邊那位在幹什麼?聽見顧小影這麼大放厥詞,居然還沒有扼住她那自詡為「秀麗、秀氣、秀美」的脖子?

果然,剛這樣想的時候,下一秒鐘手機已經易主,一個很溫和的男人聲音傳過來:「桑離?」

桑離很禮貌地回答一聲:「管大哥。」

管桐的聲音很無奈:「桑離,你有時間勸勸小影,就她那技術,怎麼就不能慢點開車?她當這是F1方程式啊?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個大學教師,怎麼就不能穩重點?」

話音未落,顧小影開始咆哮:「誰快三十歲了?管桐你說誰呢?你都快四十歲了我都沒嘲笑你!」

清官難斷家務事!桑離火速撤退,告訴管桐:「管大哥,我改天一定勸她,不過你也知道不一定有什麼用……嗯你吉人自有天相,我就不多說了,拜拜!」

……

這樣的場景,每次想,桑離都會忍不住笑出聲。

作為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顧小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少數能讓桑離笑出聲的人之一。

或許也只有顧小影,結婚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請桑離做自己的伴娘。如果不是桑離在看見嘉賓名單後臨陣請辭,還不知道要惹來多大的麻煩。雖然惹得顧小影好大不高興,卻至少保全了管桐的面子。對於個中緣由,管桐屬於不知道,顧小影屬於能猜到卻不願意多想。可是,她桑離卻不能不想,不能不在乎。

那些年少時候犯下的錯,那些一意孤行走彎了的路,所有這一切苦痛讓她桑離一個人來承擔就好,何必牽連別人?

想到這裡,桑離忍不住嘆口氣。在越來越熱的天氣里,心臟卻有些許發涼。

到「沃爾瑪」的時候車位很滿,桑離險些停不下車。最後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無奈地擺擺手,沖著寶萊搖低的車窗說:「把音樂聲音關小點,我幫你指揮。」

桑離有點發獃,抬頭問:「你怎麼在這裡?」

馬煜瞪她一眼:「這裡是超市,又不是女性會所,我怎麼不能來?」

他轉到桑離側後方,一邊揮手一邊說:「往右打死,倒……繼續倒,好,回輪……」

他的聲音帶點成熟男人的醇厚,桑離一邊倒車,一邊有一絲絲的走神。

直到馬煜喊一聲「停」,順手拍拍桑離的車後備箱,桑離才把自己有點偏軌的思想拽回來。桑離下車時就看見他穿白底淺色條紋襯衣、黑色長褲站在一邊微笑,一邊笑一邊說,「早知道是同路,不如坐我的車,省事又省油。」

桑離也淡淡地笑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馬煜微微愣一下,跟上她的腳步上樓,笑著問她:「你都是這麼防備別人的?」

桑離訝異地看他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馬煜扭頭看一下桑離:「感覺吧……感覺有個殼擋在中間,總像隔著點什麼。」

桑離微微一笑:「馬先生,那你對誰都是這麼開誠布公?」

馬煜怔一下,笑了:「對不起,失禮了。」

桑離搖搖頭,一邊挑揀手推車一邊說:「哪裡算失禮呢,只是這個世界上模糊而看不清楚的東西太多了。你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我早就放棄了看的願望。」

馬煜接過桑離手裡的推車,與她並肩往前走,微笑:「你不像學聲樂的,反倒像學哲學的。」

桑離回報一個淺淡的笑容,又看一眼身邊裝束筆挺卻推著超市購物車的男人,轉移話題:「馬先生,你周末出門購物穿這麼一本正經幹什麼?」

「我本來要去公司,」馬煜解釋,「YOYO吵著說要吃小熊餅和『不二家』奶糖,我只好先來給她買。」

桑離略一遲疑,然後仰起頭,聲音輕輕的:「馬煜,其實你很幸福。」

馬煜一愣,他似乎在剎那間看穿了桑離寂靜表情背後的那些落寞,可是這些情緒倏忽間又不見了。

下一秒,他只聽見桑離略略顯得高興的聲音:「看,小熊餅,YOYO喜歡什麼口味?」

馬煜轉頭,看見身邊的桑離背對他蹲在貨架前,專註地研究面前口味繁多的餅乾,自言自語:「一定喜歡草莓的,巧克力味的比較傳統,噢還有白奶油……」

馬煜盯著桑離長而卷的發,覺得此刻的氣氛頗多怪異:似乎很久之前就彼此認識,而這個女子,就該在自己身邊,微笑,拉琴,甚至挑一盒給女兒的小熊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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