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B-4

不過桑離和田淼的關係卻始終不好。

田淼比桑離小一歲,是個不漂亮但很精明的小女孩。她和桑離住在同一個房間里,說白了其實不過是在桑離房間加一張床那麼簡單。可是由此所帶來的權益範圍改變成為了一系列戰爭的隱患——桑離練歌,田淼嫌吵;田淼讀課文,桑離嫌鬧;一件衣服同款式買兩件,可田淼還是覺得桑離的紅色款好看,桑離覺得田淼的藍色款好看,於是就吵架,然後再打架……

其實不過是小女孩的小心眼與小對抗,可是桑悅誠和常青的頭都漲大了無數圈。

桑悅誠就說了:「小離你要讓著妹妹點,你是姐姐啊。」

桑離倔強地瞪一眼:「明明是她先罵我的。」

常青愣一下,問:「淼淼你罵姐姐什麼了?」

田淼氣鼓鼓地:「我沒罵她,我說的是實話,她就是壞,她害死自己的媽媽,還要和我搶媽媽!」

「轟」地一聲,桑離的心裡有什麼東西爆炸了。她的臉氣得通紅,眼淚快要掉出來,可還要忍著。她就那麼紅著眼瞪著田淼,在常青和桑悅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揮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臉上!

「哇」地一聲,田淼大聲哭起來。

常青和桑悅誠徹底愣住了!

過了有幾秒鐘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摟在懷裡,著急地拉開田淼捂著臉上的手,聲音焦急地問:「淼淼你別哭,讓媽媽看看,有沒有事?」

而桑悅誠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同樣揮手,「啪」地又給了桑離一巴掌!

或許也是因為桑悅誠從來沒有打過桑離的緣故,力道太重,以至於桑離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個板凳,又碰歪了摺疊桌,而後桌上的水杯晃動著掉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

瞬間,火辣辣的疼蔓延開,麻痹了桑離的神經,也一下子卡住了她本該破閘而出的哭聲。

她就那麼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伸向前方,臉邊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個目光僵直、神情空洞的桑離,每一片,都好像有一個好大的窟窿席捲著自己,有聲音在大聲說: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約過了十幾秒鐘,桑悅誠才從盛怒與驚愕中醒過來,一個箭步衝到桑離身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胳膊,一迭聲地問:「小離你怎樣了?對不起,爸爸錯了,你哪裡疼,告訴爸爸……」

他焦急地看著女兒,那張白皙的漂亮臉蛋上正慢慢浮起一個掌印,桑離的嘴角有血流出來,並不多,卻觸目驚心。桑悅誠嚇壞了,一個勁拉著桑離,聲音都開始有點抖:「小離,你說話啊,你哪兒疼?爸爸錯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離空洞的、沒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眼前一個勁道歉的父親、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透到看不見的遠處。桑悅誠不知道,在桑離心裡,有一個洞正越來越大,漸漸卷出寒風來,吹得她搖搖欲墜。她的全身都在疼,跌倒時碰撞到的地方除了擦傷應該還扭到了,她動不了,也不想動。

在她心裡,有眼淚洶湧漲潮,可是她的眼眶乾澀,連一滴都掉不出來!

在陰風怒號的心底,那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迫不及待地重複著宣告:桑離,沒有人要你,沒有人需要你……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桑離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在這樣撕裂般的痛苦中閉上眼,全身的力氣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剎那,她終於感覺到眼角有什麼東西滑落下來,冰涼而潮濕。

桑離生病了。

一場來勢洶洶的病毒性感冒趁火打劫,在此後的一個月時間裡,桑離的體溫始終在38-39度之間,每天被燒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

可是她很快樂。

因為她閉上眼,就可以看見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媽媽。媽媽那麼漂亮,穿淺色上衣、格子裙子、襻帶皮鞋,媽媽的辮子那麼長,烏黑油亮垂在胸前。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桑離,伸出手給她握,然後在前面走,桑離就亦步亦趨地跟著。

媽媽——那是多麼溫暖的一個詞!

桑離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隱約的笑臉,沒有人知道她夢見了什麼,只是看著就覺得心焦。

吃了幾天退燒藥不見好,桑悅誠便帶桑離去醫院。檢查過後,醫生開了沖劑、針劑、片劑一大堆,末了卻說:「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來吧,其實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良藥。」

聽了這話,桑悅誠心裡就好像有電熨斗熨過去,火燒火燎的疼。

同樣著急的還有南楊一家,尤其是南楊,每天在學校上課都好像有無限多的心事,總想回家看看桑離是否退燒,放學回家的路上看見賣冰棍的,總想給桑離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舊是燒得沒有力氣睜眼的桑離,是連冰棍都沒有力氣吃的桑離。

南楊第一次覺得自己心裡像麻花一樣絞著難受,他伸出手摸摸桑離的額頭,趴到桑離耳朵邊問:「小離,你怎麼會發燒呢?」

他還記得桑離生病第一天,臉上的那個巴掌印,他猜是桑悅誠的傑作,可是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悅誠的一條香煙撕爛了扔進廁所以示泄憤。那幾天桑悅誠找不到自己剛買回來的香煙,還很是納悶了一陣子。

直到半個月後,南楊去少年宮拉琴回來,興緻勃勃地再次趴到桑離床邊,對桑離說:「小離,下個月有比賽哦,少年宮有4個名額呢,說是給你們合唱團一個節目,我今天看見你們合唱團的張老師了,她說要挑領唱呢。你再不好起來,就沒機會當領唱嘍!」

南楊一邊說一邊笑,常青進門的時候還納悶:什麼事讓南楊高興成這樣?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離就硬撐著爬起來喝了一碗粥。許多天喂飯不見成效的桑悅誠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很高興地看著桑離吃飯。也是從這一刻桑悅誠才發現:到底是養了十年的女兒,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有牽掛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離的媽媽、盼孫子的父母……他們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終究是要壓在心底。從這個角度來說,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是最徹底的解脫。

桑離大約就是從那時候起愛上了唱歌。

因為養病的緣故,白天家裡只有桑離一個人。她喜歡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有時候隨口唱點從少年宮裡學來的歌曲。

其中最喜歡的一首是《讓我們盪起雙槳》,下午陽光正好的午後,她坐在院子里聲音乾淨地唱:「讓我們盪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這樣唱著,她好像就真的看見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躍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輕輕飄蕩,岸邊的垂柳隨風舞動……漸漸,她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著不知名的遠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帶給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時候,桑離才覺得自己是那樣快樂的一個人。

又過了半個月,桑離終於病癒,回少年宮參加每周兩次的練習。合唱團的指導老師張老師第一眼看見桑離還忍不住心疼地說了句:「桑離,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桑離看看老師溫和的面孔,心裡有什麼東西柔柔地觸動了一下:隱約的,就好像是看見了媽媽的笑容,媽媽的心疼。

桑離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腳尖。陽光沿著窗戶玻璃照進來,照到練功房的木頭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塊。

桑離的鼻子稍稍有點酸,她狠狠眨幾下眼,直到微微的酸變成了淺淺的澀,再抬頭時,仍舊是一個沒有什麼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這一天練習的是準備要參加比賽的合唱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桑離站在合唱團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邊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揮手指揮的張老師。她下意識地回頭看看身後站著的團友們,突然覺得,似乎從來沒有哪一刻,像這一刻這樣有歸屬感。

桑離終於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時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記歌曲外那些自己不願意記起的事。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開一小朵溫暖的笑容。然後她微微揚起下巴,微笑著,用清澈的聲音、用她全部的快樂歌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她的聲音那麼美好,她的笑容那麼明媚。

三天後,張老師果然任命桑離和另一個女孩子何曉竹為領唱。又過一個月,這個節目獲得那年合唱比賽的第一名,領唱的漂亮女孩子桑離與何曉竹,通過電視轉播,在這個城市裡家喻戶曉。

領獎那天,桑離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幸福。

原來,幸福就是做你喜歡做的事,並且為此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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