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B-3

桑離認識常青那年,九歲。

那年桑離讀小學三年級,見過她的所有人都說,桑離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關於「漂亮」,南楊媽媽說這是種遺傳。她形容桑離媽媽的樣子:皮膚很白,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很有靈氣,頭髮是那麼烏黑濃密的一大把,被紮成粗粗的辮子,額前的劉海整齊密集,笑起來的樣子那麼明媚。

桑離很認真地聽,神情甚至有些貪婪,似乎這樣聽,就可以看見媽媽的樣子——不是照片上靜態的媽媽,而是會笑、會說話、活生生的媽媽。

那時候,對小桑離來說,媽媽就是一個神祗——她在那裡,始終都在,無論桑離多麼委屈、難過、憂傷、孤獨,總還有媽媽在天上看著自己。雖然媽媽不說話,然而桑離堅信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專註而深情。

這是一種執著的堅持,也因為了這樣的堅持,桑離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

直到那年,她第一次看見常青。

是陽光燦爛的午後,夏天的芙蓉樹散發濃密的香氣,桑離和南楊在衚衕口爭論《恐龍特急克塞號》上一集的結局,只是一回頭,就看見爸爸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並肩走過來,那女人手中還牽著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

爸爸很遠就看見了桑離,便喊她:「小離,過來!」

桑離看看南楊,他也直直地看著那個陌生的女人,與女人手中牽著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楊看了又看,還是覺得那個小女孩沒有桑離漂亮。也是直到長大後他才知道,他對桑離的好,是源於他覺得桑離是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離,才是那個值得憐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確定了一件事,就是桑離在這個世界上,那是獨一無二的。

桑離走過去,表情很平淡。

爸爸略微彎彎腰,指著旁邊的女子說:「小離,這是常青阿姨,叫阿姨好。」

桑離抬頭,閃過常青身後明亮的太陽光,眯了眼,過很久才說:「阿姨好。」

常青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一定沒有桑離的媽媽好看(因為桑離從來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女人笑起來會比自己的媽媽還好看),可是她的笑容很溫和。

她鬆開身邊小女孩的手,蹲下,用兩隻手輕輕撫摸桑離的臉頰,然後看著桑離的眼睛說:「桑離,叫我『媽媽』吧。」

桑離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過去,長大後的桑離看了很多電影、電視劇,看到那裡面的女人小心翼翼想要獲得一個非親生孩子的認可時,她看著那裡面或凶神惡煞或謹慎卑微的「後媽」們,總是習慣性撇撇嘴。

因為她總是會想起常青,想起她溫和的笑容,還有她平和從容的語調,不慍不火,第一次見面就對她說「桑離,叫我『媽媽』吧」……

她再也沒有見過那麼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後媽」。

可是後來,她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常青,雖說不上多麼討人喜歡,可是也並不討人厭。

常青是個音樂教師。

與桑悅誠結婚後,她從原來的家裡搬來一架鋼琴,教桑離唱歌: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飄飄?薄薄的霧,淡淡的煙,飄呀飄得高。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閃耀?紫杜鵑,紅梅花,開呀開得俏。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奔跑?小溪流,小野兔,活蹦又亂跳。山谷里,靜悄悄,誰在把鼓敲?地質隊叔叔的小鐵鎚,敲得山谷叮咚叫。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起學唱歌的還有常青離婚後帶來桑家的女兒田淼。雖然邏輯上應該有音樂世家的遺傳,可是田淼的條件莫名就比桑離差許多——盛夏午後,整個小院都籠罩在炎熱的氣息中,然而桑離的歌聲那麼清澈透明,好像山泉水一樣清爽。南楊坐在院子里打盹,醒來時就聽見桑離的聲音唱:山谷里,靜悄悄,什麼在閃耀?紫杜鵑,紅梅花,開呀開得俏……

南楊愣住了,過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著桑離家的門,心裡納悶:這是桑離?

桑離的好聲音也讓常青很吃驚。

她做了十年音樂教師,還是第一次碰見聲音條件這麼好、樂感也好得出奇的孩子。她是那樣聰明甚至精明的女子,她承認自己的初衷不過是為了繼續教田淼唱歌,可是她沒有想到,田淼那樣聽上去音準還可以的孩子,和桑離相比差距會那麼大。她畢竟是音樂教師出身,愛才惜才的念頭戰勝了一個母親的自私。於是,那天晚上她鄭重其事地向桑離父親提出:送桑離去少年宮參加合唱團吧。

這是桑離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因為那之後不久,桑悅誠終究還是架不住常青的勸說,在夏末秋初的一個周日,親自送桑離去了少年宮。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與學唱歌的桑離一起去少年宮的,還有好說歹說才說服媽媽恩准自己去學小提琴的南楊。

初中一年級的南楊和小學三年級的桑離,就這樣再度成為了同路人。

其實桑離一直很納悶南楊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少年宮的路上,桑離便問南楊:「哥,你為什麼學小提琴?」

南楊提一提手裡的琴匣,想了想說:「容易。」

桑離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嗎?」

南楊點點頭:「本來想學鋼琴的,後來發現鋼琴太貴,佔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啊。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電視里,指揮還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別有面子。」

桑離頓時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南楊。

也是多年後,桑離才知道小提琴其實一點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極品小提琴,價格更是可以達到數百萬美金。而南楊所說的能和指揮握手的,是交響樂團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的境界。

不過不管怎麼說,南楊的小提琴之路算是開始了。開端自然很崎嶇——學《聖母頌》的時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貓尾巴一樣聲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聲音聽得南楊爸爸快崩潰了,可是南楊媽媽堅決支持兒子的音樂事業,所以南楊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當然桑離更不敢有什麼意見,只是逢南楊練琴就捂著耳朵目光獃滯地看著南楊,不說話。南楊自己也煩得很,覺得有點「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經誇海口說「一定不會浪費買琴的錢」,同時又為了能繼續陪桑離參加每周末的少年宮訓練,南楊哭喪著臉還是把練琴這項偉大的事業堅持了下來。

那時候或許誰都沒想到,本來南楊是為了桑離而學小提琴、南楊媽媽為了不被兒子糾纏而允許他學小提琴、南楊爸爸為了不被妻子嘮叨而忍受兒子學小提琴、桑離更是為了滿足南楊的虛榮心而跟他學小提琴……可是到頭來,南楊的小提琴止步於八級水平,桑離這個一天輔導班都沒上過的學生,卻在「八級小提琴手」南楊的指導下具備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說過:桑離是我見過的,最有音樂天賦的孩子。

沒有人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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