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B-1

桑離出生那天,天空是灰色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個早晨,七點了,天卻還是陰著。桑離的爺爺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擦一口小鋁鍋,桑離的奶奶一邊煮雞蛋、燉雞湯一邊翹首以盼,同住一個小院的南楊媽媽被這種喧鬧的聲音吵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到院子里問:「生了沒?」

桑奶奶急得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表達得太急切,只是抱怨:「還沒呢,說是今天生,也不讓我去,非得讓我在家燉湯。」

南楊媽媽笑:「桑家長孫呢,可得把湯熬好了,到時候小菲奶水多,孩子長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著勁兒疼吧!」

這話說得好聽,桑爺爺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頭看看南楊媽:「小菲要是有你那麼爭氣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抱怨:「又不是養不起,計畫生育個屁啊!」

桑奶奶嘆口氣:「要真是個丫頭,還能不養?」

「那就再生一個!」桑爺爺擰著眉頭說。

南楊媽愣一下:「不是吧?罰得厲害呢!前邊院里秦壽祥家超生,被單位一擼到底呢!沒開除已經不錯了。」

桑爺爺抬眼看南楊媽一眼:「要是你當時生的是閨女,你就不生了?」

南楊媽媽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也會不甘心,這才嘆口氣,不說話了。

也是這時,被吵醒的南楊揉著眼睛從屋裡走出來,身上套件手織毛衣,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爺爺!奶奶!」

桑爺爺的目光立馬變得溫柔起來,一邊擦鍋一邊笑眯眯地:「楊楊你被我們吵醒了?」

南楊也誠實地點點頭:「好吵!」

桑爺爺哈哈大笑,順手用唯一乾淨的手腕處拍拍南楊:「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楊眼一亮:「弟弟啊?在哪?」

桑爺爺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裡的小鋁鍋:「看見沒有,爺爺得把這個鍋擦乾淨了,給我大孫子熬奶喝,一會擦完了帶你去看弟弟啊!」

南楊興高采烈:「好啊好啊!」

話音未落,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呼嘯著衝進來,臉被風颳得通紅,表情卻很激動,沖桑爺爺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個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爺爺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著報信的小女兒,另一邊,桑奶奶也愣住了,自言自語,「不是,那肚子形狀,是男孩沒錯啊……」

南楊也傻乎乎地看著桑爺爺:「爺爺,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維還很直觀地做出了反應:「那誰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們當然不會知道,四歲的南楊期盼一個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經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手裡拿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粘一團麵粉調成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後百發百中地粘「知了」(學名:蟬)。而一個乖巧聽話的弟弟走在自己身後,隨時撐開布袋子收容戰利品,然後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自己……

「砰」地一聲,南楊的幻想被打斷。他定睛一看,發現暴怒的桑爺爺已經揮手把擦得錚亮的小鋁鍋狠狠摔出去,划出好大一條弧線,險些砸到剛進門的南楊爸爸身上!

剛買完早餐回來的南楊爸爸南林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把手中的豆漿、油條保護好,抬頭問呆若木雞的媳婦和兒子:「怎麼了?」

南楊媽媽扭頭看看已經怒氣沖沖轉身回屋的桑爺爺,再看看紅著眼眶一個人嘟囔「怎麼是姑娘呢」的桑奶奶,嘆口氣,做個口型:「女孩……」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著嘆口氣。

只有南楊,在短暫的失望之後迅速高興起來,抓著桑奶奶的圍裙一疊聲地要求:「我要看妹妹,我要看妹妹……」

他很快就如願以償了——隔著嬰兒室的玻璃窗,他騎在爸爸脖子上看到了那個皺巴巴的小女孩,那大腦門、那小胳膊、那紅皮膚、那小眼睛……哈哈哈,真丑!

所以,從出生開始,桑離的存在就帶給南楊無與倫比的快樂——她的丑襯托出他的帥,她的矮襯托出他的高,她的弱小襯托出他的威猛……

直到很多年後,她的放棄襯托出他的堅守——可是這一次,他一點都不快樂。

就這樣,在「計畫生育」政策剛開始實行後不久,桑離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這個計畫,她顯然已經註定得不到爺爺奶奶無微不至的疼愛。

並且,更不幸的事情隨後發生:桑離出生後5小時,也就是桑離的小姑姑跑回家報信後不久,桑離的媽媽死於產後大出血。

桑離——意思就是姓桑的、甫一出生就帶來別離的女孩子。

這是爸爸給取的名字,因為爺爺已經不屑於給這個「小掃把精」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這樣的都沒有必要。

唯一對「小掃把精」的到來表示由衷歡迎的顯然就是在幼兒園讀中班的南楊小朋友——他基本已經達到了今天五星級「月嫂」的敬業度,只要一有時間就駐紮在桑離身邊,看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睡覺,而且還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厭。漸漸地,桑奶奶也就把監護桑離的任務交給了他,囑咐他:「妹妹醒了就來叫我。」

南楊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爬上炕沿(那時候北方城市裡也是用炕不用床),用烏溜溜的眼珠瞪著桑離看。偶爾伸出手碰碰桑離的臉頰,內心很驚嘆為什麼女孩子的臉可以這麼柔軟!他很奇怪這個小東西的「小」——為了驗證桑離是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他專程打開桑離的襁褓,確認了她確實是有十個腳趾頭的。然後他就越發想不明白:明明什麼也不缺,怎麼就會比自己小這麼多?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對桑離心懷憐憫——你看看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幼兒園,一個桃子都抓不住!

從小,南楊就是個有愛心的孩子。

桑離當然不記得這些片斷了,南楊也很模糊。所有關於這些事情的敘述,甚至那個被扔掉的小鋁鍋,其實都出自南楊媽媽的回憶。她是個小學語文老師,講故事的本領很高超,聲情並茂。桑離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其實也不過是因為她記憶中的爺爺就是不怎麼待見她,而她少女時代全部的夥伴,也只有一個南楊。

南楊毫無疑問很重視這個妹妹。

在桑離剛剛能走路的時候,爺爺生病了,肺癌。家裡兵荒馬亂,一直沒有再婚的父親頭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醫院之間,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發愁、為醫藥費的滾雪球發愁。奶奶更不用說,本來身體就不好,現在已經透支到了高血壓、冠心病一起出來為虎作倀的地步。在這樣的背景下,桑離是個被忽視的小生命——後來,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女孩乾脆被送到南楊家,每天晚上和南楊同一個被窩睡覺,而他居然還會給她唱兒歌?!

南楊媽媽也覺得很驚訝——在桑離出生前,南楊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現在為了哄桑離睡覺,南楊居然肯老老實實八點上床。南楊媽媽當然無法理解南楊的心情: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貼身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則是在心疼一個手小腳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麼說,桑離第一聲喊出來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細聽,或許像是「楊楊」。

桑離就這樣在被忽視的境地里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她第一次說「爺爺」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醫院病房裡,爺爺永遠閉上了眼。

所以,從有記憶開始,桑離就只記得奶奶和爸爸的模樣。

奶奶是桑離生命中的第一個神明。

她是個心眼很好、很善良的老太太,一輩子做了很多好事,比如給別人做媒,或者在有人家吃不上飯的時候送一小袋米。她堅信善有善報,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這樣「絕後」了。她甚至很多次動員過自己的兒子另娶,再生個孩子,她堅信那一定是個男孩!所以,她看桑離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過客,最多不過像是親戚家的孩子。她不打桑離,不過待她也不熱絡,到時間了就喂米湯,有牙之後就定期喂飯。小孩子大約都在初學吃飯時不太乖,她也不急,看桑離不肯乖乖吃飯就把碗放下,起身去做別的活,直到桑離餓了哭,她再繼續喂。

所以小時候的桑離就一直很乖——奶奶說「吃胡蘿蔔會變聰明」,她就像吃藥一樣吃自己最討厭的胡蘿蔔;奶奶說「吃鴨血會補血,臉蛋紅撲撲」,她就閉著眼睛吃脆生生卻很嚇人的菠菜炒鴨血;奶奶說「不要放鞭炮,會炸斷手炸瞎眼」,她就真的躲得遠遠的,並在此後的二十幾年裡始終害怕鞭炮這種東西……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認為:凡是奶奶說的就一定是對的。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直到後來長大了,敏感的桑離才知道,那不是撒嬌的依賴、不是甜膩的眷念,而只是一種順理成章、習慣成自然的敬畏。

尤其是奶奶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摧毀了桑離孩童時代的自尊。因為那天,在泛著濃重來蘇水味道的急救室里,奶奶用最後一絲力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