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A-3

似乎,認識了,就格外容易遇到。

周末的晚上桑離在「你我咖啡」有表演,有時候是小提琴,有時候是唱一點旋律舒緩的歌,端看心情與樂趣。因為來往的客人都尚算有些修養,所以沒人提出什麼不禮貌的要求。這樣的環境總是讓桑離想起中學時候學過的課文《陋室銘》,裡面就有一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她對這樣的氣氛很滿意,所以更依了自己的心情去。

桑離拉琴或者唱歌時總是坐著的,長長的黑色絲絨大V領裙子鋪散開來,只露出清晰的鎖骨,很嫵媚。其實大學時代桑離的專業是聲樂,她的刻苦與優秀就連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葉郁霞老師都稱讚不已,那時候……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桑離輕輕搖搖頭,似乎要忘記曾經的那些事,那些鮮花,那些掌聲,那些無法與外人道的榮耀和凄清,既然過去了,不如都忘掉。她在有溫暖燈光的小演奏台上不為人察覺地嘆口氣,然後輕輕搭上弓,緩緩地,悠長而舒緩的幾小節音符便蕩漾開來,漸漸划出一道若有若無、纏綿憂鬱的線。

與此同時,馬煜就坐在「你我咖啡」靠牆角處的一道帷幔後面——他本來約了朋友聊天,可朋友爽約,於是他就一個人坐在那裡聽音樂、喝咖啡。他學過幾年小提琴,大學裡又正經學過《西方音樂史》,所以很快就聽出來她演奏的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為易卜生的詩劇《培爾·金特》第四幕所譜的曲子《索爾維格之歌》:當為飛黃騰達而不擇手段、飄泊四海的培爾·金特歷盡滄桑、一無所有地回到故鄉,他的母親已經在對兒子痛苦的思念中離開人世。然而,他那望穿秋水的未婚妻索爾維格卻還守在自家的茅屋前紡紗,並反覆唱著這首歌:「冬天已經過去,春天不再回來;夏天也將消逝,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終深信,你一定能回來;我曾經答應你,我要忠誠等待你,等待著你回來;無論你在那裡,願上帝保佑你;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

馬煜能聽出來桑離不是小提琴科班出身:她的技巧還不夠嫻熟,有幾處處理得還稍顯生硬。可是馬煜不得不承認,那種浸染著格里格式想念與憂傷的味道已經深深附著在琴弦上,讓人很輕易就能聽懂她心裡的那些寂寞、憂傷、思念。他甚至有了淺淺的好奇:這個漂亮而年輕的女子,她不快樂嗎?她在想念誰?

又過幾天,馬煜很晚才從公司下班回家,路過「你我咖啡」的時候,透過落地玻璃窗,居然又看到了桑離。

淡橘黃色的燈光下,桑離穿一件墨綠色的寬袖上衣,配一件波希米亞風格的黑色寬下擺長裙,披散著柔軟的長捲髮,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閉著眼睛,仰頭靠在身後一個柔軟的靠墊上,耳朵里塞著耳機,一動不動。馬煜忍不住地好奇:她在聽什麼歌,居然可以這樣入神?

馬煜就那樣靜靜站在路燈下,看著玻璃窗內的女子,覺得她就像一個謎,一個有答案、卻又不肯公開答案的謎。

馬煜一直這麼靜靜地看著,看她仰起的下巴線條優美,看她閉上的眼睛睫毛很長。黑夜的大背景中,她坐在暖色燈光的咖啡店裡,從玻璃外面看上去,就好像一個柔和的發光體。馬煜的腦海中立即浮現出那支《索爾維格之歌》,悠揚的、哀怨的、和緩的,像寧靜的水流,淌過已經乾涸了太久的心田。

那晚馬煜失眠了。

他不知道以自己32歲的年紀還會不會承認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作為一個結過婚、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他的32年已經經歷了很多常人所沒有體會過的愛恨情仇,說起來,倒更像是一部電視連續劇。他也不是沒有愛過什麼人,那時候那些純真的情懷擱在今天一樣感人肺腑。可是後來他知道了:所謂愛情,其實不過是生病時的一杯水、哭泣時的一個肩膀、孤獨時的一個懷抱,是彼此依靠的相扶相持,而不是什麼蕩氣迴腸的海誓山盟。32年里,他愛過,也失望過。現在他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或許,他也不需要什麼愛情。

可是,他不能否認每次看見她的時候那種特殊的感覺,隱隱的,似乎是種憐惜。是的,就是憐惜,就是覺得她孤獨、寂寞、憂傷。所以他迷惑了:以她那樣的女子,舉手投足都有超然的靈氣,她怎麼會允許自己這麼孤獨,這麼寂寞,這麼憂傷?

馬煜就這樣開始佇立在桑離未曾意識到的很多個生活的角落裡,注視她。

他漸漸知道了,這個叫桑離的女子每天都會坐在「你我咖啡」靠窗的沙發上,聽音樂、看書,偶爾手邊還有一部小巧的白色Apple筆記本電腦。

也知道了她每逢周末都會在「你我咖啡」拉小提琴,有一次還彈了鋼琴。不過令他疑惑的是她的指法極其嫻熟,卻在踩弱音踏板的時候整個身子傾斜很多,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很彆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壞習慣。

再後來他還知道了她家就住在「你我咖啡」的樓上,B座201室——那應該是一套100平米左右的房子,不大,是適合兩口或三口之家使用的兩房兩廳。他就越發好奇了:他不明白這個女子是以什麼為業,又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不僅買「櫻園綠景」的房子,而且還從來不見她去上班!

馬煜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對桑離的這種關注已經完全超乎了鄰里之情,如果說不是「愛情」,那至少也是「曖昧」了。他還不自知地養成了路過「你我咖啡」時就有意無意就往靠窗位置上看一眼的習慣,偶爾和桑離的目光相撞,還能看見她淺淺的笑容。

那笑容,淺得就好像水面上一點點風吹過留下的漣漪,若有若無,卻一圈圈延宕開來,直到漾滿了整片湖泊。

32歲的馬煜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的老闆。

公司不大,但在業內也算小有名氣。主要承接一些文藝展演活動,諸如上一年的「永遠的向日葵——梵·高作品展」、「絲芙蓮·小劇場話劇周」,還有今年春節附近的「女性消費品百年展」,都上了時尚報刊,很出了一陣鋒頭。在這個摩登又洋派的城市裡,畫廊、小劇場、音樂廳之類的文化休閑場所比比皆是,附庸風雅的人們與真正熱愛藝術的人們混雜在一起,為馬煜的事業提供了一個無比巨大的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馬煜還是個「海歸」——德國留學歸來的文化管理博士,貨真價實。其實這個專業在國內不過剛興起十年左右,摸爬滾打著培養了一批紙上談兵的所謂「專業人士」,同時面對著一個空洞混亂的市場空間。很多朋友都曾說:假使馬煜願意投身三尺講台,「德造博士」這樣的精英一定是炙手可熱,任憑哪所高校都會心甘情願地支付幾十萬元的「安家費」和科研啟動經費吧?

可是馬煜毅然放棄了這一切。他選擇白手起家,經營一間小公司,起早貪黑地奔走在把它「做大做強」的道路上。起步的那些日子他不想再提起了——居然可以讓人連憶苦思甜都放棄,個中辛苦可想而知。

他只是很珍惜現在的日子:和女兒住在「櫻園綠景」複式的房子里,常有機會去日本或香港,可以帶回各種款式的HELLO KITTY充實女兒的玩具房;和十幾個下屬一起熬夜,策劃成功後觀眾們滿足的表情會令他覺得很有成就感;偶爾也去不遠處一所大學的圖書館看書,那樣寧靜的時光讓他很容易就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還有那些青澀真摯的年華。

馬煜知道,自己是個喜歡懷舊,但不沉湎於懷舊的人。所以他對桑離就越發好奇了:她的種種,或微笑,或憂傷,都帶著濃重的舊日氣息,好像在追憶什麼,永遠放不下。他漸漸開始期待能有合適的機會和她說說話,他還記得,自始至終,她只對YOYO說了一聲「再見」,而他,只不過收下她一個淡淡的、幾乎找不到出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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