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A-1

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顧小影的新書《別離歌》上架。

開始正式銷售的前一天,桑離接到來自G城的快遞:上下兩冊的樣書,素白封面,圖案是淡青色潑墨山水的風格,簡單雅緻。

午後的陽光溫暖柔和,桑離就這樣靜靜坐在「你我咖啡」角落裡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伸出手,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個書名——別離歌。

曾經,顧小影開玩笑說:桑離,總有一天,我要為你寫本書,名字就叫《別離歌》。

你看,現在,她果然做到了。

桑離輕輕翻開仍然散發著紙香的新書,扉頁上,入眼便是顧小影的手書,只有一行字:別離亦是一首歌!

是不失大氣的行書體,偶爾的連筆,卻又稜角分明。

就好像顧小影其人——笑起來沒心沒肺,然而心裡卻清明爽利。

這樣想著,似乎便記起最後一次見顧小影的時候,她站在自己面前,語氣平靜,卻眼含悲憫的樣子。

她說:桑離你會後悔的。你明知道將來有一天,當你什麼都有了的時候,你也會後悔的。

現在,桑離終於知道,即便自己什麼都沒有,她還是會後悔。

拜顧小影向來細膩的筆觸所賜,那些舊事,在這個寂靜的下午,帶著濃重的時光塵埃,撲面而來。

她又看見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里,大她四歲的南楊牽著她的手在泛著濃郁木芙蓉香氣的午後奔跑;看見那個綻放絢爛焰火的夜晚,她曾傾心愛過的少年向寧輕輕吻上她的唇角……那是她生命中至真至純的十九年,偶爾夢到,她恨不得能沉沉睡去,永不醒來。

然,每晚,夢裡出現最多的,卻不是這樣的風花雪月。

而是一個女子,面容姣好,氣質華貴,眼睛裡卻有狠戾的目光。她穿一身純黑長裙,站在樓頂,風吹過來的時候,那襲黑裙迎風飛舞,就像女巫的魔法袍!

她的手裡拿一個裝有淡黃色液體的玻璃瓶,冷笑著說:桑離,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從這裡跳下去,二是用這瓶硫酸洗洗臉。

她的聲音,像一把刀子,從此以後,夜夜割碎桑離的安然!

想到這裡,午後陽光中,桑離忍不住輕輕打個寒顫。

過很久,她才緩緩抬起頭,扭頭看向窗外。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天氣:樹泛新芽,花朵含苞待放,春天悄然降落。那麼是不是說,又一個四季的輪迴開始了?

居然,就這樣,又是一年。

這一年沒有什麼變化,日子簡單得好像要泛起毛邊:她仍舊像一隻蟄伏的貓,每天坐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裡,靠近一整面落地窗發獃。她喜歡看那些推著童車的母親和自己的寶寶說話,也喜歡看跑跑跳跳的學生在前面廣場上放風箏,甚至連家庭主婦的購物袋都是值得關注的物件……她就這麼安靜地看著,不說話,不參與,只是看著。

漸漸,在這樣持之以恆的旁觀里,桑離就多了個本事:看看太陽的位置以及陽光的明亮度,她便知道現在是幾點鐘。除非天降大雨,否則,就算陰天,她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在「你我咖啡」的角落裡,她遠離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遺忘了她。

說到桑離每天都堅持駐紮的「你我咖啡」,名字很俗,位置卻很好——是這個城市裡首屈一指的樓盤「櫻園綠景」B座一樓的門面房,面前就是小噴泉廣場。其實「櫻園綠景」不是什麼大樓盤,之所以房價昂貴是因為它居然捨得在這樣半山的位置弄一大片櫻花樹。每年四月,那些櫻花盛開,淺粉色澤,風一吹,呼啦啦飄下來,如夢如幻。

每到這個時候,桑離會坐在櫻花林里,穿色彩鮮艷的裙子,一邊看櫻花一邊曬太陽。偶爾會唱歌,比如《蝴蝶夫人》的詠嘆調。

她喜歡那句詞:這聲音還像以前一樣美好,一切的痛苦都會忘掉。

或許,一切的痛苦真的都會忘掉,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睡一覺,新的一天就會來到。

而這一天,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同的,不過是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坐在桑離前方隔一個位置的沙發上,她背對桑離,所以桑離有幸看清坐在漂亮女人對面的男人:好看的五官,得體的西裝,領帶是斜條紋的,條紋不算粗,漸變色搭配得很好,令桑離想起同樣喜歡這類領帶的沈捷。可是這男人又不像沈捷,他比沈捷看上去更溫和一些,皮膚也更白凈一點。

女人的聲音漸漸高起來,桑離趴在桌子上都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你哪怕愛我一點點,我會走嗎?囡囡這麼小,你以為我捨得?!」

桑離愣一下,有點想笑——走了就是走了,要是真捨不得「囡囡」,怎麼會走?女人都是這樣口是心非吧?曾經自己也是這樣,不過自己比她高段一點的或許就在於自己從來不會給自己披上高尚的外衣,更不會把錯誤歸咎給別人。

桑離承認自己不是個好女孩,後來更不是一個好女人。可是,她從來沒有騙過誰:南楊、向寧、沈捷、梁煒菘……這些人從她的生命里走過,留下各自的痕迹——愛,或是仇恨。

在這個過程里,她從不掩飾自己內心深處那些不美好也不高尚的念頭,她甚至曾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我不值得愛,所以,也不要用『愛』來要求我。

你看,在這世間,所謂愛或不愛,大多不過是場咎由自取。

桑離還是饒有趣味地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

他始終低著頭,於是桑離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的興趣已經被調動了起來,所以便保持著趴伏的姿勢偷窺。從兩個沙發的間隙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手指修長,左手無名指上有淺色指環——已婚啊,那這是原配控訴還是第三者臨別緻詞?

桑離覺得自己越來越感興趣了。

等了很久,漂亮女人也沒等到男人的回答。她終於深深嘆口氣,站起身,拿起小巧的金色手包,往玻璃杯下壓一張50元面額的紙幣,轉身離開。就在她要走過桑離身邊的時候,桑離聽見她嘆息一樣的聲音:「Matthew,以後,我還是叫你Matthew吧。既然少不了繼續見面,還是不要變成仇人的好。」

她輕輕側過臉來,桑離看見她眼睛裡的那些霧氣,然後聽見她說:「再見面的時候你可以叫我Shania,至於你喜歡的那個名字,對不起,它不屬於我。」

她轉身,快步走掉。桑離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都分手了,還糾纏一個名字幹什麼?

她回頭看不遠處坐著的男人,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安靜,姿勢都沒有變,仍然低頭、雙手交握著坐在那裡。桑離注意到他西裝的袖扣是黑色鑲金邊的正六邊形,以前沒見過,可是分明很好看。

他叫Matthew么?桑離在心裡回味一下這個名字,忍不住扁扁嘴巴:真是納悶得很,為什麼稍微有點文化又有點錢的人都非要給自己弄個外國名字?好像這樣就更襯得起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甚至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區一樣。

不過,Matthew是個不錯的名字。

桑離記起,很小的時候,大自己4歲的南楊給自己講故事,講的是《綠山牆的安妮》。那裡面,安妮最依賴的就是既可以算是養父、又可以算是兄長的Matthew。她到現在都記得故事開篇,Matthew駕著馬車,載著一個紅頭髮又啰嗦的小姑娘回綠山牆農場的情形。

想到這裡,她再次抬起頭看看對面的那個男人,十分鐘,他居然還是低著頭坐在那裡!

他面前的咖啡應該早就涼了,陽光從他身側的玻璃窗外照耀過來,給他打上好看的暗影。

這樣的男人,年輕、英俊,抬起頭的時候應該是意氣風發的吧,居然都有了孩子?

「囡囡」——嗯,也是個可愛的名字。應該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她有多大,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媽媽要離開了?

想到這裡,桑離心裡突然竄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媽媽——這世間,究竟有多少孩子,不能與自己的媽媽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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