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第十三節

同樣是在那場婚禮上,段斐一度覺得自己眼花了。

她似乎看見了孟旭,但又似乎沒看見——那個人影不過是倏忽間一閃,令她都拿不準那是不是孟旭。她甚至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心裡還殘存著對孟旭的感情,因為倘若不是這個緣故,她又為什麼會在這樣喜慶而熱鬧的場合里想起他?

段斐不知道,其實她沒看錯,那個人的確是孟旭。

孟旭當然不是來參加許莘和杜屹北婚禮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找曹芳——不久前他托丁沐前給曹芳找工作,丁沐前問明白曹芳是學旅遊管理出身後,便托朋友把她介紹到這間高級會所做服務工作。說是服務,但因為來往的客人是以政界和文化圈為主,所以對服務生的要求反倒比任何一家旅館酒店要高得多,故而薪水也要高得多。在孟旭看來,這裡還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提供員工住宿,於是曹芳就不必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帶著段斐式的賢惠與伍筱冰式的笑容晃來晃去。

但曹芳走後他就又開始發燒,他不知道自己最近這是怎麼了,身體素質差得很,一個冬天發燒好幾次,還常常腹瀉,瘦了起碼十幾斤。他自己吃過中藥也吃過西藥,但體溫仍然反覆升高,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他才去了已經多年沒有去過的醫院,打算打吊針。也是適逢這段時間H1N1肆虐,他抽了血化驗——然而誰也沒想到,經過抗體檢測,最後得出的結論居然是HIV呈陽性!

HIV……當這個名詞撞進孟旭眼帘的時候,他在一瞬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他本能地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他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宣判……艾滋病,即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它大量破壞人體淋巴組織,破壞人體免疫平衡,使人體因抵抗力過低而感染其他疾病,並最終導致各種複合感染死亡。

他幾乎是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醫生:「艾滋病是不是應該有很長的潛伏期?」

醫生答:「有的幾個月,有的十幾年,這個不好說。」

是很含糊的回答,然而又很嚴謹。說這話時,醫生的眼神是冷靜犀利的,並不帶什麼感情色彩——沒有鄙視,沒有同情,只有見怪不怪,或許還有些淡然。

孟旭愣愣地看著醫生的臉,第一個反應是:段斐怎麼辦?伍筱冰怎麼辦?十二年……自己究竟做過什麼?

可是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能想起來的也只有某天桃花谷那放縱的一夜——可那天距今還不到半年,會這麼快就發病嗎?而段斐、伍筱冰,還有後來那個一面之緣的女孩子,究竟誰是傳染源,又有誰能倖免?

孟陽一路落魄地離開了醫院,他不知道這種事情還能找誰商量,不知道該怎麼通知段斐和伍筱冰也去醫院做檢查,他幾乎是像遊魂一樣晃進了曹芳工作的地方,興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恍惚的落魄,才使他忽略了會所門口那個喜慶的紅色引導牌,忽略了上面「新娘許莘」這幾個字。

可是他沒等到曹芳——因為那場婚禮的緣故,所有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曹芳給他回了條簡訊,說晚點下班後會去他那裡,想吃什麼先想好,她從會所買幾道菜帶過去。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相處多年的妻子……可是現在。『妻子』這個詞只能加劇孟旭的恐懼感,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還可以找誰作為依靠?

那天,孟旭沒有回家。

曹芳沒等到孟旭的簡訊,自己買了菜去到孟旭家,可是家時黑燈瞎火,什麼人也沒有。她納悶,給孟旭打了若干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她有點著急,也有點害怕,很想打電話報警,可孟陽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走丟了吧?至於綁架、搶劫、謀殺……曹芳膽戰心驚地想想,最後覺得似乎都不太可能。

她就這樣在孟旭家等了一夜,沒人回來,只好回了張紙條去上班了,她想孟旭可不能出事啊,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她之所以如此心甘情願來投奔他、幫他做家務,是因為多所來他就像是這個村裡的神抵一般高高在上,令她這個小他六七歲的女孩子從仰望到愛慕,並為現在的每一次靠近而歡欣鼓舞。

她還什麼都沒說呢,他怎麼能從她的生活里消失掉?

孟旭在那天晚上其實真的想消失了——站在寬闊的河邊,他看著下面踹急的河流,想著是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是他沒敢。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直到要面對死亡的時候,才發現自殺其實是件頂需要勇氣的事。因為疾病不過是在慢慢消磨生命,而自殺卻是迅速到來的結束——如果你知道下一秒生命就要終結,你會不會覺得恐怖?

他寧願選擇一天天耗下去,耗到身體機能全面崩潰,耗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個花花世界。

他就這樣在河邊坐了一夜。

他在這一夜裡反覆思考的問題是:究竟要怎麼告訴段斐和伍筱冰這件事?自己可不可以保持緘默?如果自己緘默了,段斐、伍筱冰甚至更多人會不會受到傷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說出一切,那一旦東窗事發,面對隨之而來到社會輿論和道德壓力,自己要怎麼辦?

孟旭覺得自己的人生全亂套了。

天亮以後,鬼使神差般,孟旭走到了段斐家門口。也是巧,她剛站定了,就見段斐拎著一袋豆漿從食堂的方向走過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她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問:「孟旭?」

孟旭僵硬地點點頭,段斐很驚訝:「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果果昨天剛從我媽那麼回來,還沒睡醒呢。」

「我就是看她一眼,就一眼。」孟旭有點罕見地結巴,他其實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更拿不準自己進了段斐家的門,會不會把細菌也傳染給果果,他躊躇,猶豫,邁出一步,卻又縮回去。

段斐看看孟旭的樣子,略皺一下眉頭,站住了問:「孟旭,你心裡有事?」

孟旭一驚,抬頭看著段斐,只見她的眼神時都寫著探尋,孟旭深深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世上或許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段斐一樣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段斐見孟旭不說話,也不強迫,只是招呼他:「上來吧,一起吃頓早餐。」

孟旭亦步亦趨地跟著段斐上了樓,進了屋,換鞋的時候他都猶豫了一下,結果只穿了襪子就走到屋裡。

段斐覺得奇怪,還問:「你不穿拖鞋?」

孟旭含糊其辭:「我有腳氣,別傳染你。」

段斐更納悶:「你什麼時候有腳氣了?以前不是沒有嗎?」

「以前是以前,」孟旭扭頭看看卧室里,「果果醒了嗎?」

「我這就去給她穿衣服。」段斐一邊說一邊往裡屋走,中間還回頭問一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旭心裡一暖,可是瞬間又一沉,頓一下才答:「前陣子總發燒,身體不好。」

「那得去醫院看看,總發燒可不是好事。」段斐坐在床邊給果果穿衣服,一邊說。

孟旭站在卧室門口,看著睡眼惺忪的果果,張了幾次嘴,可還是說不出口。直到段斐把果果抱下床,又給她洗了臉,梳了小辮子,送到餐桌邊開始吃飯了,孟旭才終於鼓足勇氣道:「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話?」段斐覺得今天的孟旭真是奇怪,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我們去廚房裡說可以嗎?」孟旭為難地看一眼果果,他不知道小孩子會有多麼強的記憶力和複述能力,他不能冒險,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在還不知道「艾滋病」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這個詞,甚至知道這個詞與她爸爸有關。

段斐看一眼孟旭,點點頭:「好。」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等孟旭進來後又順手送上門,然後她才問:「怎麼了?」

「斐斐,」孟旭生澀地這樣叫她,這種生澀讓他們彼此都感覺有點怪怪的,直到孟旭終於鼓足勇氣道,「我得了艾滋病。」

「什麼?!」段斐的眼睛在瞬間瞪大。

「你最好也去檢查一下,」孟旭更加艱難地說,「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你究竟都幹什麼了?」段斐覺得有點站不住了,聲音開始顫抖。

「我也沒幹什麼……」孟旭自己說這句話都心虛,可是他的確記得自己在和段斐離婚前也只交往了一個伍筱冰而已,而伍筱冰在接觸他時還是處女,按他的推斷,應該不會牽連到段斐的。

可他畢竟不敢打包票,只好囁嚅:「你應該不會被傳染,不過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說完這句話,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段斐家,甚至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段斐然表情。只是當段斐家門在他身後合上的瞬間,他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吃早飯的果果——他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次見自己的女兒了。

也是直到家門合上時,段斐才從巨大的震驚中略微回過神來,她有些獃滯地看看果果,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客廳里拿起電話撥江岳陽的號碼。

當江岳陽的聲音終於傳入段斐耳朵里,她的眼淚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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