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孩子是個系統工程 第十二節

打斷三個女人瘋鬧的,是管桐打來的電話——看見手機上閃爍著管桐的照片,顧小影愣了一下才接起來:「老公?」

「你在哪兒?家裡的電話都沒人接。」管桐略有些遲疑地問。

「我在師姐家,」顧小影瞄一眼許莘,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仍然憋不住地壞笑,「許莘去相親,遇見了一個極品,我給你講講啊……」

管桐耐心地聽顧小影用長達十分鐘的時間聲情並茂地敘述了許莘的悲慘遭遇,儘管中間幾次被許莘暴力打斷,但顧小影還是頑強地堅持把故事講完。管桐就那麼聽著,不怎麼說話,偶爾捧場一樣「呵呵」地笑兩聲。直到顧小影開始抱怨說「老公我想你了,你怎麼還不回家」的時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覺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間在胸膛間流淌。

他只是沒說,他就是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雀躍的、興奮的、熱鬧的,那是來自「家」的氣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掛斷了電話,管桐也沒有告訴顧小影,這個晚上,他遇見了以前的女朋友蔣曼琳。

其實,都在官場里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開。

這些年裡,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會議的會場或某些工作場合遇見過蔣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見對方。偶爾有點空閑,點頭打個招呼都已經算是完備的禮節,至於交流,從未有過。但這並不等於聽不到和對方有關的消息——從人事廳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強」、「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蔣曼琳的三大標籤。也恰好這三個標籤就是一個女人在官場行走的通行證,所以提起蔣曼琳,在圈子裡也算是頗有名氣。

所以,他從沒有想到會看見蔣曼琳喝醉酒。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會喝酒。第一次喝酒應該是研三畢業前夕,她頂著家裡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壓力,在研究生會的散夥飯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不過一瓶而已,就已經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春,管桐記得他抱著她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給她灌水,再看著她吐;吐完了繼續喝水,然後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只是那麼緊緊抱著他,在夜空下嚎啕大哭。

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愛過。

可是愛情敵不過世俗——蔣曼琳的父母無法接受一個來自農村的女婿,更不願意讓女兒有個農村的婆家,說是不願意讓女兒將來受委屈,所以在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後仍然是堅持讓他們分手,然後給女兒找了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沒過多久就操辦了婚禮。

後來因為工作關係,管桐也見過蔣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個小夥子,也算一表人才,父親是副省長,他本人在公安廳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帥氣,言談舉止張弛有度,一看那份氣質就知道是官宦世家裡熏染出來的「童子功」。管桐沒覺得不平衡,反倒覺得這樣的男人配蔣曼琳,倆人彼此都不虧,算是樁好姻緣。

所以,他更沒想到,蔣曼琳會喝醉酒——她不快樂,管桐猜。

但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襯著一副已經不錯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當年那麼失態了。

管桐看見蔣曼琳的時候她已經從飯店裡出來,坐在後院的花壇邊上,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麼。手邊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半,沒蓋蓋子放在那裡。手機掉在地上,都沒想起來要撿。

管桐抬頭看看樓上——三樓的某個包間里酒席仍在繼續——基層接待省政府領導向來是不遺餘力,雖然來的不過都是處級和科級幹部,卻已經足夠地方上震動一把,恨不得出動一整套縣委班子來陪客。

管桐看看不遠處的蔣曼琳,見她如同雕塑一樣一直坐在那裡仰頭看天,猶豫了很久,還是走過去,站在距離蔣曼琳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問:「你還好吧?」

蔣曼琳扭頭看他一眼,微微眯一下眼,笑了:「管縣長好。」

「你的手機掉了,」管桐指指地面,提醒她,「走的時候別忘了拿。」

蔣曼琳歪頭看看管桐,那一瞬間的神態突然讓管桐有點恍惚,覺得時間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蔣曼琳臉上仍然是研究生畢業前夕那帶點絕望的單純。

然後他聽見她說:「管桐你真的變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說,就幫我撿起來。」

管桐這下子終於可以確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時候,他們一樣,從來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嗎?」蔣曼琳看著他問。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機,答:「還沒有。」

「我想兒子了,」蔣曼琳低下頭,眼睛看著落在地上的手機,可是仍然不肯撿起來,只是那麼看著,像在自言自語,「五歲了,很聰明,剛才還打電話跟我說得了一個小紅旗……」

「你們這次下來要走幾個地方?應該不會超過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兒子,我誰都不想看見,」蔣曼琳低下頭,管桐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真受夠了。」

她抬起頭,眼裡含了淚,管桐心裡一軟,終於還是走過去,幫她撿起手機,放在她身邊。直起身來的瞬間,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這樣叫他,帶一點偶爾的清明,「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掙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緊,掙不脫,「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樣?」

「我討厭應酬,可是我沒有選擇,」蔣曼琳慢慢把臉貼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裡一震,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能夠相依相偎的年代,聽見她說,「可是走到這一步,怎麼可能不應酬……你不喝,人家說你仗著省長的背景擺架子,你喝,老公不願意,說你不顧家……兒子跟我一點都不親,他是我婆婆帶大的,只要有奶奶,媽媽永遠不回來也不會覺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呵呵……那個人啊真是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別人看我什麼都有,可是我除了兒子,什麼都沒有……」

她這樣絮絮地說著,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機響,掏出來接聽,聽見縣長著急地問:「管縣長你去哪裡了?這麼久不回來不合適吧?我跟你說蔣處長不知道去哪裡了,她一個女同志……」

「我出來接電話,看見她了,她也在接電話,好像是家裡人有事找,」管桐撒謊,「我這就回去。」

「好,抓緊點。」縣長這才放心地收線,管桐扭頭看看蔣曼琳,只見她抬起頭,眼神有些迷離地看著他,又好像是在看他頭頂上方的月亮。

管桐嘆口氣,伸手摻蔣曼琳站起來。蔣曼琳的行動還算利索,也沒多話,只是乖乖地站起來,隨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門口的時候,管桐猶豫一下,還是拐個彎,帶蔣曼琳去了客房部,要來備用鑰匙,把她送回房間。臨走的時候管桐倒一杯溫水放在床頭柜上,順手再擰開小夜燈。溫暖的燈光下他看一眼蔣曼琳,只見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結果那晚一直到離開後,管桐的腦海中都一直交替著蔣曼琳的影像:過去的,現在的,意氣風發的,失意哀傷的……她沒怎麼變,仍然漂亮,氣質越來越好,頭髮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精明幹練,估計都不會有人知道,背人處她心裡的苦。

說到蔣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稅局的黨委書記,能幹,說一不二。若是把這份強悍帶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蔣曼琳絕對不是她的對手。如果蔣曼琳是個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婦倒也罷了,可偏偏蔣曼琳自己從小到大也是優越感強烈,她能忍一天兩天甚至一年兩年,卻未必能忍一輩子。

管桐沒有幸災樂禍——雖然他們分手了,雖然她第二次的選擇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幸福,但是想想顧小影,他們自己的生活又豈是一帆風順?

說到底,誰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麼想聽到顧小影的聲音,撒嬌也好,發脾氣也好,手舞足蹈地給他講笑話也好,都是生機勃勃的。他最喜歡她的怕也就是這一點——她不是沒有煩惱,但她不往心裡存煩惱,甚至很多時候自己就把煩惱轉化了,然後用一種貨真價實的快樂去感染周圍的人,迅速而又真摯。

有她在他身邊,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輕鬆。

他想著想著又想起蔣曼琳迷離的表情,和那句委屈的話:我想兒子了……

她只剩這一樣寄託,因為這個寄託,她酒醒之後仍然會微笑、會像沒事人一樣忘記這個晚上對他所說的一切。她因為這種寄託,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許,他真的應該有個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了。作為生命的延續,看他(她)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像蔣曼琳說的那樣,陪孩子長大……其實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覺得不合適,嚴格說起來,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條件與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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