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巫師的預言 第一節

我已然記不清,到公元前三十年,西漢軍隊與匈奴郅支之間已經發動了多少次大規模的戰役。

烽煙在大漠的上空飄忽不定,有時是郅支侵擾漢朝邊境,有時是漢軍襲擊郅支王庭,金戈鐵馬於彈指間將一副副原本強勁彪悍的身軀拋向荒野,化作枯骨。每當夜深人靜,總能聽見因這不絕的征戰而飽食無憂的狼群在草原上奔跑而發出歡欣的嚎叫。

此時是公元前三十年的春天,有探子來報,說漢朝邊將陳湯已率領四萬餘眾出了關塞,氣勢洶洶向郅支城進發。據估算,漢軍將於半月後抵達郅支。單于坐鎮軍帳,他焦灼不安地捋著濃密的鬍鬚,掃視著分列於兩旁的各部族首領和將領,凝重而威嚴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你們,可有破敵之法?」單于猛然站起來,聲如雷霆。

所有人不敢與單于的目光對視。在無數次大小戰役中,郅支敗多勝少,損兵折將。在這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敢貿然輕言破敵之法。

我出列向單于行禮道:「有一種魚鱗陣法,佈於城門之外,可抵禦攻城之敵。」

單于微微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漢軍人多勢眾,但他們是遠途征戰,如果以郅支城為據,消耗他們的儲備,動搖他們的軍心,然後再出擊,才有取勝的把握。我們可用魚鱗陣守住城池,等待時機。」於是我開始向在場的所有人講習魚鱗陣法,即由士兵手持盾牌連成魚鱗形狀的防禦陣勢,再配合原先修築的「重木城」工事,以逸待勞,靜候敵軍,準備迎戰。

但是,我話未說完,一位匈奴王激憤地咆哮道:「我反對!匈奴是馬背上的部落,我們的鐵蹄曾經趟平了整個草原,難道要我們丟棄心愛的戰馬,學那些漢人在王庭外築長城嗎?」

其他將領和王爺隨聲附和:「是啊,是啊,不騎馬怎麼打仗?單于不能聽信外族人的一派胡言!」

單于用犀利的目光逼視我,那滿臉的狐疑似在盤問我是何居心。

我不是匈奴人。很多年以前,著名的安息之戰決定了我的命運。我隨我的部族轉戰波斯高原,卻無法返回帝國領土。我們的軍隊像那面經歷了無數烽煙的戰旗,疲憊,破敗,頹廢,甚至絕望。是郅支給了我們喘息的機會。我們把大漠當做自己的家園,我們不願再次失去對家園的依靠,所以我們盡心儘力。但十多年來我的部族並沒有得到單于的完全信任,他疑慮我們會繼續逃亡,或者與郅支為敵。

轉機是在上一次戰役中來到的。我和我的部族在郅支外城使用只有我們才懂的「重木城」,成功地防禦了屠耆單于的進攻,郅支單于高興之餘任命我做了這支外族僱傭軍的統帥。然而,我和我的部族依然沒有匈奴軍士那樣的地位,我在王庭的重要軍政會議中人微言輕。

在匈奴王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聲中,單于焦灼地走來走去。還沒有到漢軍兵臨城下的最後時刻,他還下不了任何決心。

軍帳的氈簾突然掀開,傳來清脆甜潤的聲音:「父親,他的『重木城』能把屠耆擋在外城,如果配合他所說的『魚鱗陣』,也許真能阻擋漢軍。何不叫他一試?」

掀起氈簾走進軍帳的是單于的小女兒麥琪公主。

「這次攻打我們的是陳湯率領的四萬餘漢朝大軍,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看來對郅支王庭勢在必得。存亡之際,豈能想試就試?」單于還是拿不定主意,揮揮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都陸續離開軍帳。

我和麥琪來到馬廄,分別牽了一匹棗紅馬和一匹白馬,走出城門,然後像散步一樣騎著馬慢悠悠地朝大漠深處走去。

像所有草原上的女孩子一樣,麥琪五歲開始練習騎射。現在她已經十六歲了,成天在馬背上馳騁,美麗風姿如流光溢彩的朝霞,草原上傳遍了她百靈一樣的歌聲。

馬背上長大的麥琪不是一個嬌弱傲慢的公主,也從來不以高貴的身份自居。她常常和軍士們一起比試武藝。她不僅善騎射,還喜歡舞劍,剛健秀美的身姿像臨風的玉樹,年輕軍士們都不可遏止地喜歡她,希望有一天能憑藉赫赫戰功來迎娶這位草原的百靈。

這一切彷彿與我無關。

十七年前,我剛來到大漠,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正如麥琪公主這般年紀。我隨單于在大漠征戰,為我和我的部族贏得了許多榮譽。但我的異族身份使我無法擺脫孤獨,那孤獨使我永遠處於一種與世隔絕的境地。如今,我感覺自己就像天邊的一抹夕陽,即將走向不可抗拒的衰老,甚至死亡。麥琪是年輕的,美好的,但年輕人的情愫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然而麥琪說:「真的,你一點也不老。三十多歲的人怎麼能夠自稱暮年?除非是你的心老了。不用害怕,你是郅支王庭的英雄,即便有一天你真像落日一樣西沉,也會有一輪東升的明月照亮你未來的行程。」說這番話時,她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純凈的臉龐正如皎潔的冰輪。我開始心慌意亂。

事實上,我是麥琪公主的教官。我是看著她成長的,我教會了她騎馬,教會了她舞劍,還教會了屬於我的部族的語言。她教給我草原上的歌,有時我們用我們能懂的語言唱那些歌。不打仗的時候,我和她常常騎著馬兒在草原上瘋跑。這讓很多匈奴王和將領們嫉妒。

此時我和麥琪的馬已經行走到了大漠深處,我們坐在一個土丘上,在這裡能看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有一條河從草原流過。那棗紅馬和白馬像一對情侶,一邊悠閑地在河邊嬉水,一邊親昵地呢喃。春天的草原,繁星般的花朵和草的馨香將我們淹沒。麥琪又唱起了歌,她優美清脆的歌聲追趕著天上的白雲,讓唧唧喳喳的雲雀也羞慚地停止了鳴叫,隱到草叢中去了。一支歌唱完,她轉過頭默默看著我。面對她灼熱的目光,我依然感到心慌意亂。

「你部族裡的許多軍士都找到了一位匈奴姑娘,在草原上搭起了帳篷。難道你還沒有遇見一位可心的人嗎?」麥琪突然問道。

「我是在等。也許,看在我等待的虔誠上,神會賜給我一段美好的姻緣。」

「如果你等到了心上人,可以去請求單于給你做主。」

「假如我奪走的是單于的摯愛,他也會答應嗎?」

「因為你現在是他的將軍,他一定會成全你;如果他真的不答應,我還可以說服他。」說這番話時麥琪紅了臉。

軍帳那邊突然響起陣陣金號,不絕於耳的刺裂聲傳到天外,飄到雲端。一定是有很重要事情,單于在招我們回去。

我和麥琪策馬回到城內,王爺和將領們已齊集在單于的軍帳中。

「陳湯大軍距郅支城還有不足三天的路程,你們如何應對?」

左翼王說:「馬上集合我們的鐵騎到城外埋伏,如果陳湯到來就衝過去。」

單于搖搖頭:「這次不比以往。陳湯有四萬餘眾,你區區幾千人馬沖入漢軍陣營無疑是掉進了一隻口袋裡,只怕有去無回啊!」

右翼王說:「我們還是派使節與漢朝講和吧。經過幾度征戰,我們現在只剩下不足兩萬人的兵力,與陳湯大軍力量對比太過懸殊了。而且屠耆還在西邊的大漠腹地虎視眈眈,準備坐收漁人之利。這仗不能再打了,否則我們郅支城將不保啊!」

單于皺皺眉,他一直不喜歡軟弱的右翼王。

右翼王不識時務,還在講述郅支必須要休養生息的大道理。

單于終於皺著眉頭怒喝道:「住口!難道這就是你幾天里想出來的好策略?此時我們派使節去講和,無異於向陳湯投降,這絕不是匈奴子孫應該做的!」

軍帳里嚶嚶嗡嗡,兩天時間過去了,應敵之策仍然商議未決。

城內已經能感受到千軍萬馬踏過大漠時揚起的風塵。一切都不容再遲疑下去。

在麥琪的勸服下,單于最終決定採用我的魚鱗陣死守郅支,與郅支城共存亡。

我在我的部族中挑選了三百名精壯的軍士,操起盾牌和長劍,在軍帳外快速演習了我們的陣法。軍士們威武的吼聲震天動地,銀色的盾牌和青亮的長劍在漠風中閃起鱗鱗寒光。演習完畢,我們就要整隊出城了,用我們的血肉之軀重築一道護衛郅支的城牆。此時麥琪脫掉裙裝,披上鎧甲,手持長劍來到陣營前,她說她會舞劍,還會使用盾牌,要求和我一起出城。

我後悔教給她劍法,更不願意讓她冒這樣的風險。還好,單于沒有應允麥琪的請求。

已經能聽見漢軍先鋒的挑戰叫囂。我和我的軍士必須立即出城。

一場惡戰即將開始。

單于端起一碗酒,我和我的軍士也都端起一碗酒。單于對我也是對眾人說:「如果這次能阻擋漢軍攻城,大功告成之日我將改變祖宗的規矩封你為匈奴王,再劃給你一片領地。」

我看了看站在身邊的麥琪說:「我不想做匈奴王,也不要領地。我只請求單于,如果我能活著凱旋,請把最美麗的麥琪公主嫁給我吧。」

單于看著麥琪:「你願意嫁給這個不想做匈奴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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