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日子跌成碎片 第六節

對於現實,他只能保持沉默,或者逃遁,潛逃到屬於他的故園。

它還能給她庇護嗎?或者它只在夢裡存在過?那曾經屬於他和她的,真正的家園。他順著她走過的足跡尋找……

一座用榆樹枝圍起籬笆的小院,院子里生長著杏樹和紫槐,樹蔭里是年代久遠的房子,雕樑畫棟。春天,槐樹枝葉茂密,白色的杏花在風中搖曳,蜜蜂於花葉間流連忘返;夏天,槐花的芬芳和杏子的甘醇招來一撥又一撥熱鬧的孩子。祖父、父親和他都是出生在雕樑畫棟的房子里,它是他們的樂園。

有一年初夏,淡黃的杏子剛掛滿枝頭,一群瘋狂的人擁進來,掘地三尺,毀了院子里的樹,尋找祖孫三代的「毒根」。房子成了他們理所當然的司令部,並重新種上了一些槐樹。

祖父在那個夏天去世。

父親隨水庫工地的爆炸聲消失。

母親帶著他在鄉下艱難度日。

多年後,他大學畢業,懷抱著幾本「主義」返回砂城。

槐花飄香的季節,他陪母親到縣城。房屋還在,雕樑畫棟依舊,只是容顏已經蒼老模糊。他推開籬笆門,一眼就看見了她。她正坐在院子里讀張愛玲的小說,以為他和母親是問路的過客。她說她叫麥穗,是這院子的主人。原來,在不時興文攻武鬥的某一年,「司令部」重新恢複了民居的功能。她就是那個「司令」麥三的女兒。在他和母親商談是否要收回宅子時,他看著楚楚的她,突然想到這院子現在只需要她——紫槐樹下,一個如槐花般淡雅芬芳的女孩陪伴著它。他違背了母親,決定放棄那座院子。在他心裡,在他第一眼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認定他的未來是屬於她的,那院子當然也是屬於她的。母親一怒之下回到他們曾經漂泊的地方,他獨自一人又返回到砂城。

他在院子里找到那隻隱藏了多年的玉手鐲交到她手裡,就像當年祖父將一對玉手鐲鄭重地給祖母戴上。很遺憾,手鐲上有一條破損的裂紋,他用白蠟將裂紋填滿,又塗了一層綠色。她沒有嫌棄它的破碎,很欣然地戴上它。

不久,她唯一的親人祖母去世,她惘然無措地來到砂城,來到他的小屋,她說她只有他。他告訴她要陪她走以後的路,但他終究逃不掉命運的安排。她選擇了逃離。

推土機轟隆隆,碾過小縣城。古老的、陳舊的一切土崩瓦解,隨之而起的是一幢又一幢高樓大廈。縣城消失了,槐花飄香的小院也一併消失了。他再也找不到她。

他知道,她逃不掉推土機隆隆的追逐,逃不掉城市的侵蝕,更逃不掉命運的追捕。他也不能。他因此惱怒萬分,甚至暴虐。這是他們與命運的相互對抗,沒有最終的勝利者。

直到今天他才醒悟,這座城市真的不屬於他,也不屬於她。那遙遠的帶籬笆的小院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園。

但他們已經回不去了。

他曾經站在破敗的宅院前,目光越過殘牆斷垣,在那籬笆坍塌、雜草縈繞、瓦礫遍布的荒蕪中,他終於看見那棵老槐樹。它只剩下一截樹樁,但它的每一道裂縫和劃痕,以及它歷盡的歲月滄桑都歷歷在目。它用它不甘枯朽的心看著他。他站在它面前,淚如雨下。他彷彿聽見了它若隱若現、斷斷續續的哀嚎,和著他的熱淚,在他和她最後的棲息地作最後的輓歌。

只是樹樁上的裂縫依舊、劃痕依舊、皺紋依舊……親愛的人,不知是否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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