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玫瑰花及其他 第四節

等麥穗真正清醒過來時,她不知自己在醫院躺了多少天。病房裡空蕩蕩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也沒有見到麥子。

外面的走廊里有許多人在吵吵嚷嚷,一個女人尖利的嗓音高一聲低一聲的,像是在吵架。她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麥子怎麼還不來?!她的女兒,唯一的親人,此時她是多麼想念她!她覺得有許多話要對麥子說,她怕再拖延下去就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女兒,我是多麼愛你!我知道你在恨我,我的所作所為曾讓你不齒。但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有個安定的生活!

女兒,我怎麼看不到你?你回家了嗎?我要回去找你!但是不行,那些輸液管、氧氣管、導尿管就像一條條繩子,把我牢牢地綁在這裡……

麥穗在各種管子中煩亂地掙扎了一會兒。當然,她的掙扎太輕微了,輕微得無人能夠注意。

她覺得自己累了,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當又一個夜晚降臨,麥穗再次醒來。麥子正坐在她的床頭。她睜眼看到麥子的臉,布滿一道又一道血痕,臉腫脹得像一個塗了油脂的碩大的麵包,在燈光下泛著亮亮的青光。她的眼睛眯縫著,不知是因為腫了還是因為在打盹。

「孩子,你怎麼了?你痛不痛啊?……」麥穗乾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很小,小得什麼也聽不清。她抬起胳臂,努力地想摸一摸女兒傷痕纍纍的臉。輸液瓶發出叮叮噹噹的響。

「媽媽,你醒了!」麥子俯下頭,努力地睜著腫脹的眼睛。

「女兒,你……怎麼啦?……」

這次麥子總算聽見了母親說的話。她趴在床沿邊痛哭起來,斷斷續續對母親說著她的愛情,她的傷痛,她所受的屈辱。麥子沒有看母親,她把頭埋在床沿上只顧一邊哭泣一邊訴說,也不知道母親是否聽懂了她的話。

麥穗已經完全聽懂了。她想起了白天走廊里的吵吵嚷嚷,想到她等了許久也沒能見到女兒……天啊,她已經跌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誰能救她?這個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親人!……

麥穗閉上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潺潺地流淌。也許,這是她最後的生命的源泉。她希望自己繼續昏睡下去,不要再醒過來,看見女兒的無助,還有自己的無能為力。

麥穗願意停留在夢裡。那個早晨,天空是那麼陰暗、鬱悶,她迎著一輛急馳而來的汽車飛奔過去。她覺得自己正在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下旋轉、飛翔。飛翔的麥穗想起許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陽光灑滿街道、樓群,透過窗戶落在羅揚的臉上,使他看起來像嬰兒一樣恬靜;她又想到了縣城裡那個古怪的有霧的早晨,麥子不哭不鬧地降生在院子里,她們從此相依為命了……但是如今,她還剩下什麼呢?即使她還能見到羅揚,又怎麼對他說女兒的事呢?她覺得自己真的是累了……麥穗繼續回憶著,在回憶中做最後的努力掙扎,但對於一個生命垂危的人來說,這樣的掙扎是多麼地微不足道啊!最後,她竭盡全力拔掉了手臂上的輸液管和罩在嘴上的氧氣呼吸器。

拔掉支撐著麥穗生命的兩條管線的那一刻,她感受不到如夢中那樣輕靈的飛翔,由於窒息她覺得自己非常難受。但她的意識異常清醒,她清醒地結束了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繫:痛苦與歡笑,愛與恨,幸與不幸。她想,不論過去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就讓自己真正地、徹底地自私一次吧!只為永久的安寧,她要自私地將唯一的親人拋在這個世界上了。因為,她的確已經無能為力,拯救或者沉淪,哪怕只是簡單的面對。

麥子還伏在床沿邊飲泣。這裡是她唯一的可以無所顧忌地傾訴和哭泣的地方了。

不知過了多久,晨曦爬上了病房的窗口。當麥子再抬頭看母親的時候,麥穗已經沒有了呼吸。

那一刻麥子看到母親的眼睛是睜著的。睜著眼睛的麥穗那灰濛濛的瞳仁在晨曦中顯得混濁、暗淡,也許是因為那雙眼睛盛滿了她最後的滿腹憂戚和絕望!

「媽媽,媽媽啊!」麥子驚呼著。

主治醫師張大夫過來了,她搖搖頭,替麥穗合上了眼睛。

看著全身蒙了白布單子的母親被護士推出病房,麥子突然沒有了眼淚。是的,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再來承受她的眼淚了!

母親的悲哀與絕望連同她自己被潔白的單子包裹起來,交給了另一個世界。麥子真切地感受到了此刻的孤苦無依,自己的和母親的,被分隔在兩個世界裡的孤苦無依。她想懇求母親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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