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玫瑰花及其他 第一節

麥穗頂著一顆破碎的腦袋在昏睡。

昏睡中的麥穗噩夢連連。

她夢見自己走進一座陌生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陳設,覆滿了灰塵。牆上掛著戲劇人物的臉譜,一張張黑、紅、青、藍、紫的面孔看不出表情。立在房子中央的是骷髏骨,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眶對著這個世界怒目而視。牛頭骨製作的壁掛懸在半空中,犄角上的黑色珠串像風鈴一樣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牆角處有一座石膏雕塑——斷臂維納斯,斷臂處的傷口很新鮮,濃重的血腥氣息在房子里飄浮……

麥穗在這間奇怪的房子里走來走去,她沒有看見一個人。外面的天色很暗,應該是傍晚。她沒有找到電燈開關,也找不到門,不知道從哪裡走出去。她不知所措,彷彿被關進了一個牢籠,或者墓室。

這時她看見從骷髏骨後面走出一個人,徑直向她走來。她好像又想起自己是特意到這房子里來找他的,而他也在這裡等了她很久。

他走到她身邊,說:「你終於來了……」

她答道:「我是和另外三個女同事一起進來的,我們被邀請來參加一個晚會。但我不知道這裡為什麼會沒有人。」

「我帶你走吧,」男人說,「天要黑了,我們去一個有燈光的地方。」

「可我並不認識你。」

他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說:「你的忘性好大。仔細想想,兩年前,你在街頭擺燒烤攤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她很快回憶起來,那個買烤肉串卻從來沒有看見他吃過的男人。

「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他又說,「你知道你應該跟我走。」

她猶疑不定,但天色已經很暗了,眼前的男人以及房子里的陳設變得模糊不清。

「我帶你去找你的同伴吧。」他說著,劃亮了一根火柴。

借著火柴燃燒的剎那,她看見了他臉上一絲略顯猙獰的笑容。她還沒有來得及害怕,他已經不由分說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在幽暗的房子里穿行。

她果然見到了她的另外三名女同事,在一間KTV包房裡。那裡燈光燦爛,樂聲震耳,與她走出的那座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不知道他於何時消失在何處。KTV包房裡有幾個陌生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討論一些重大問題——資產重組、同工同酬、資源配置、營銷策略……在高亢的音樂背景下他們講話很費勁,好像吵架一樣。

一個男人退出了爭論,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向她走來,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她的頭髮。

她驚慌失措時,帶她進來的男人又突然出現了。他對那幾個醉醺醺的男人說:「過分了吧?沒什麼事叫她們先回去。」

那個將手停到半空中的陌生男人打著哈哈說:「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你們別見怪啊!?」

他看了她一眼。她意會到他的意思,和另外兩名女同事離開了包房。不知為什麼,那個最年輕的叫艾紅的女工卻沒有跟她們一起出來。

她突然記起,等她再次見到艾紅時是在幾天後的一個清晨。艾紅在雜亂無章的毛紡廠庫房裡上吊自殺了。當時艾紅沒有死成,她被一大早去庫房的保管員解救了下來。平時保管員八點上班,那天早晨她是趕在別人上班前去庫房裡拿能拿走的東西。都傳言廠子要倒閉了,那一陣子很亂,除了搬不動的機器,職工們順手牽羊,把能拿走的東西都偷偷拿走了,也沒有人認真追查。叫艾紅的女工被保管員解救下來後,不知何時又爬到十多米高的廠房頂上,從那裡躍身而下。

艾紅躺在水泥地上痛苦地抽搐,一股鮮血從她嘴角緩緩流出。猩紅的血潸潸潺潺流淌了一地。

眼前鮮紅一片。麥穗突然分不清這是不是艾紅的血,還是從斷臂維納斯新鮮的傷口處流下來的血。或者是很多年前,一個叫司馬尋心的老太太從縣城鐘鼓樓躍身而下時,留給世間的最耀眼的色彩。帶血的飛翔……

飛翔成了麥穗睡夢中的常景,但人物各異,場景交替。

麥穗夢見最多的是麥子的飛翔——不,應該是墜落,朝著一個無底的深淵墜落。她伸出手想抓住女兒,麥子卻惡狠狠地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彷彿是在母親的心上咬了一口。她不禁驚呼:「女兒,你回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恨我。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你是我的女兒,是這世上我最親的人,我不能眼看著你毀了自己的生活!」

麥子怨憤地看著母親說:「你不要總是對我講你在為我犧牲。媽媽!不,麥穗,是你毀了我的生活!」

然後麥子消失了,消失在世界的嘈雜與喧囂中。

但願真的只是夢。頭痛欲裂的麥穗拚命想讓自己醒過來……

想要醒過來的麥穗心急如焚。她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愛的女兒。她卻忽然發現世界那麼空曠,沒有人,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只剩下白茫茫的大雪。她覺得自己是在漫天大雪裡不停地奔跑,奔跑……雪很厚,很鬆軟,她像踩在棉花垛上,腳下輕飄飄的。後來她飛起來了,伴著雪花翩翩起舞地飛翔。

飛翔著的麥穗在一座很大的花園裡停落。花園裡沒有亭台樓閣,沒有山石,也沒有樹,只是一片花的海洋。百花竟然在大雪紛飛中全部盛開,五顏六色,嬌艷欲滴,花瓣和葉子上的積雪晶瑩剔透,如一個水晶的世界。她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在五彩繽紛與晶瑩剔透中,她聞到了玫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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