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被黃沙吞噬的憧憬 第四節

羅揚和柳絮是清晨五點鐘離開沙湖村的,他們打算中午以前趕到縣城。儘管是夏天,天色還沒有亮透,兩個人在灰濛濛的晨曦下悶聲不響地行走。

剛出村子的時候他們是走在一條小路上的,走著走著,路就沒有了,只剩下東一片西一片的鹽鹼地和不遠處的戈壁灘。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沙漠。不過,這樣的環境並不妨礙他們的行程,他們也不用辨別地上是否有路,因為地上除了塵土就是沙礫,非常平坦,平坦得連一株稍微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只要方向不錯,他們會按既定時刻抵達縣城的。

柳絮畢竟是個女子,她走了一會兒就跟不上羅揚的速度了。羅揚每走一截路,都要停下來等她片刻。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他們卻聽到了曠野里隱約傳來的幾聲號叫。

「該不會有狼吧?」柳絮說著,緊跟了幾步。

「瞧這個窮地方,連兔子都被你們這些當年的知識青年吃光了,還能有狼?」自從羅媽媽去世後,好幾天不說話的羅揚總算開口了。

「注意啊!我可不是知青,我原本就是沙湖人!再說,當年的兔子肉你也沒少吃。」

「快走吧,過一會兒太陽升高了,我們會被戈壁灘的沙子烙焦。」

聽見羅揚的催促,柳絮加快了腳步,有點像小跑。

羅揚只好再次放慢速度。

「要是能碰上進城的馬車就好了。」柳絮說。

「也許吧。」

「現在如果是收西瓜的時間,老鄉要賣瓜,進城的人會多一些,我們可以乘便車,還可以有西瓜解渴。」柳絮又說。

「別做夢了。現在的西瓜才小拳頭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

羅揚和柳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個人邊說邊走,沒有剛才那麼沉悶了,彷彿走路都輕快許多。但過不了多久,柳絮又落在羅揚身後一大截,她不得不小跑一陣子趕上來。

意外事件就是這樣發生的。

一路小跑的柳絮突然踩到了一個沙窩子里,把腳脖子崴了,很快紅腫起來。她蹲在地上眼淚汪汪地看著羅揚。羅揚過來攙起她。

這裡除了沙丘和戈壁灘,四處荒無人煙,離縣城還很遠,而返回村子也是不可能的。

羅揚問,你還能不能走啊?柳絮咬咬牙說,走吧!羅揚只好攙著她一瘸一拐往前走。因為走得太慢,兩個人就像兩隻螞蟻在空曠的荒野上移動。

羅揚攙著柳絮從中午走到了下午,還沒有到達縣城。糟糕的是,他們這一路也沒有碰到一輛進城的馬車或者是一個趕駝人。黃昏時,他們帶的水和乾糧都已經吃完,他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剩下沒完沒了的饑渴和疲憊。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走了。」她抬頭對羅揚說,「你先走,到縣城找一輛馬車來接我。」

「等我回來天就黑了,怎麼能讓你一個人留在半路上。」羅揚說,「早晨說到狼的時候我是跟你開玩笑,其實這裡真的有狼出現。只怕我們到不了縣城,馬上要成為狼的晚餐了。」

「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別這麼說,從前你在村子裡照顧我母親,現在又來幫我這麼大的忙,讓母親安心走了,我還不知該如何謝你呢!」

兩個人說了一番客氣話,柳絮又站起來讓羅揚攙著慢慢往前走。羅揚越是客氣柳絮越是感覺到了手腕上那隻玉鐲的分量。她心裡明白,自己和羅揚的事只是羅母的一相情願,也是自己的一相情願。柳絮這麼想著,她猶豫了一下,將手腕上的玉鐲摘下來,遞到羅揚面前說:「羅媽媽已經安心了,我也不能叫你總不安心。這個東西還給你!」

羅揚說:「這是娘的心意,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你知道,當時羅媽媽給我手鐲不是要我留著做紀念的意思。」

「你該不會當真吧?你早就知道,我心裡有一個愛人。」羅揚把「愛人」兩個字說得很重。

柳絮眼裡閃過一絲霧蒙蒙的淚光,她說:「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將它留下。這手鐲一定很貴重。再說,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卻要我來給你的母親送終、披麻戴孝?」

「你當然是我的姐姐,我一直就喊你姐姐的。姐姐來送母親,是很正常的;姐姐有一隻母親留給她的手鐲,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這是我母親送給你的,我沒有權力將它收回來。」

柳絮不再說話。她說要把手鐲還給羅揚,只是想看一看羅揚對她到底有多少情分。當羅揚親口說出「心裡有一個愛人」時,她最終才死了那份奢望已久的心。至於玉鐲,她想,即使是價值連城,它對她而言也沒有多大意義,也許有一天賣給古玩販子可以換個好價錢。她又想,既然她用「還給他」的激將法仍然激不出他對她的半點情意,倒還真不如把玉鐲留下,至少它會因為姐弟情將他們聯繫在一起。即便某一天連姐弟情也沒有了,還可以「賣掉它」,試一試他是否真的就是一個對錢財也能淡然處之的君子。於是柳絮又將玉鐲戴上了。

以上的討論使兩個人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靜,他們一路再無話可說,只一點一點慢慢向前移動。

大概因為心情的影響,柳絮覺得自己受傷的腳每動一下就鑽心地痛,她終於走不動了。羅揚只好扶她在一個小沙丘旁停下來,他們就勢坐在沙堆上。

天眼看要黑了,放眼四顧,漫漫沙塵被最後幾縷夕陽暈染得昏黃一片,不遠處有一座廢棄院落的土牆殘垣和一堆牲畜的白骨,在沒遮沒攔的荒野里閃爍著幽幽的白光,好像是對於塵世的最後輓歌或者是絕望的告別。事實上,即使那樣一座殘垣也不會存在很久,在風沙的吹刷下它終究會化成無數沙粒消失在茫茫無際的戈壁沙漠中。只有那一堆牲畜的白骨,森然昭示著曾經存在的生命,並永久傳遞出一種類似死亡將至的恐懼。

看著殘垣和白骨,羅揚暫時忘記了饑渴。他想起前幾年地礦局要增補附近地區的地質、地貌資料以及周邊環境對砂城的影響預測,還在那裡工作的他和幾個同事到艋縣所在的沙湖地區調研,臨出發前他給麥穗留了一張便條:一切生命都在這漫漫黃沙中銷蝕、湮滅,至於渺小的人,曾經妄想改天換地,除了製造出鋪天蓋地的沙塵,還有一座座無法居住的院落。沙進人退,沙再進,人再退……人又能退到哪裡去?我們最終魂歸何處?夢歸何處?……他知道年輕的麥穗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他給她留下那張便條只是想找一個人傾訴,而那個人也願意聽他傾訴。

羅揚明白,這是西北乾旱地區的普遍現狀。有關資料顯示,地處塔里木盆地東部的羅布泊,曾經是一個碧波蕩漾的豐盈之湖,已於七十年代初期完全乾涸,使羅布泊地區形成了戈壁沙漠的死亡之海;位於河西走廊的青土湖原來是一片綠洲,多年來由於毫無節制地開墾和取水,也已經成為荒漠化最嚴重的地區,是北方沙塵暴的發源地之一;在這一地區每年有一百三十多天風沙天氣,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也正以每年二十米的速度向艋縣逼近。那些廢棄在荒漠里的院落正是黃沙的傑作,也可以說是人類的傑作。而砂城與艋縣比鄰,齒亡唇寒,黃沙離都市已經不再遙遠……

作為一個生活在城市的個體的人,即使頻繁地遭遇沙塵天氣,除了罵娘,大多數人都不會有太多想法。羅揚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又在沙湖地區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生活經歷,對家園漸失的沉重憂戚常常佔據著他的腦海。此時目睹那漫漫黃沙以及零落的斷牆殘垣,凄惶的情景又怎能不讓他興嘆?

黃昏,落日的餘光綴在由戈壁和沙丘構成的地平線上,天色卻沒有因此而暗淡,天空反而變得黃亮起來,像是被漫無邊際的沙子染黃了,連空氣都顯現出一種黏稠的黃色。

「恐怕要刮大風。」羅揚說。他話音剛落,突然抬頭看見遠方有一大片灰黃色的煙霧狀雲團矗立在地平線上,不一會兒那雲團散漫開來,變得濃烈且無邊無垠,猶如在天邊布下一堵厚重的牆。很快,那灰黃色的「牆」又如挾裹了千軍萬馬,轟隆隆直向羅揚他們這邊撲過來。

羅揚知道,一場沙塵暴已經無法避免了。

快,躲到前面那個廢院子里去!羅揚說著,拉起柳絮就要往前跑,幾乎忘了她受傷的腳。

灰黃色的「牆」漫開來。天地間突然狂風驟起,原本平靜的戈壁沙漠如波濤般洶湧起來。

柳絮在鄉下經歷過幾場沙塵暴。有一次特大沙塵暴給整個沙湖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大風摧毀了一些簡易的房屋甚至一些碗口粗的樹,一些牲畜和幾個小孩被吹到渠里淹死了。面對眼前的情景,她慌了神,加上腳痛,她是一動也不能動。羅揚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前跑,但只跑了幾步便被大風掀倒,兩個人摔在沙地上。

狂風呼嘯,沙粒迅速地飄飛翻卷,四周變得黑壓壓一片,時光頃刻間彷彿由黃昏跌入深夜。除了轟隆隆鳴響的風聲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羅揚他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或者感覺不到了。他們將手拉在一起,卻在大風強勁的作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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