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追隨者 第五節

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柳絮沒有想到,她在沙湖村掙扎了許久的既定的生活會如此輕易地發生改變。當曾經拒絕讀書的她從某學院培訓班畢業,乘坐一輛班車返回砂城,途經砂城入口處那座標誌建築時,心裡不免有些洶湧澎湃感慨萬千。砂城的標性建築屹立在寬闊的文化廣場上,建築物中央是一尊鍍金雕塑。柳絮從車窗望了一眼雕塑頂端沒完沒了地對著全市人民撒尿的「金娃娃」,有那麼一會兒,她竟然對她暗地裡憎恨了多年的村長和後來給她提供轉機的公社幹部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也許,運氣或者恩賜就是權威人物對普通大眾撒的一泡尿,就看那熱氣騰騰的排泄物沐浴到了誰的身上。

柳絮在沙湖村生活的最後一年的夏末,正值麥收時節,沙湖公社突然要舉辦為期半個月的「蘑菇種植技術推廣」培訓班,參加培訓人員每個村都有一到兩個名額,由村長推薦上報。之所以說「一到兩名」,特指其中一個名額是固定的非去不可的,另一個屬機動名額,可去可不去,就看村長想不想報那「第二個」。村裡剛開完會宣布這件事時,柳絮認為那唯一的固定名額非她莫屬。但是,兩天後名單公布,村長上報的人是陸霞而不是柳絮,這讓她既感意外又受打擊。

其實,參加一個培訓班既不是招工又不是保送上大學,沒什麼可爭的。但公社就在鎮子上,久不出門的庄稼人尤其是年輕女子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逛逛街,買一點必需的生活用品或自己喜歡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那十五天正值麥收,可以逃避繁重的田間勞動。自從柳絮那年做了引產手術,為了避人耳目又不得不下地收麥子,她落下了嚴重的風疹,夏天的時候一受風就發作,除了臉上還保持著光潔,她渾身都起滿紅腫的疙瘩,痛癢難耐,就用手抓撓得紅一道紫一道的滿身傷痕。尤其是收麥子,她對於田裡的每一穗麥芒都心懷恐懼,好像那些麥芒會一支接一支地扎到她身上,甚至鑽進她的每一個毛孔,使她的風疹病更加嚴重。這一情況村長心知肚明,他留她在村裡收麥子,應該是故意的,是他對她曾經的不順從不配合的報復!這麼一想,柳絮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繼而憤怒。

被憤怒折磨著的柳絮到深夜時把自己的憤怒掩蓋起來,她悄悄向那座曾令她毛骨悚然的院子走去。

村長聽到敲門聲,打開院門。見是柳絮,他沒有讓她進屋,對她在黑夜裡的突然造訪保持了高度的警惕。

村長黑著臉問:「你有什麼事?」

柳絮說:「緊張什麼?幾句話說完我就走,今後絕不敢煩擾你。」

村長說:「有啥話你快說!」

柳絮說:「我知道你老婆是怎麼死的!」

村長先是驚恐,繼而氣憤,簡直是驚恐與氣憤交加!他顫著聲音問道:「你究竟知道什麼?」

柳絮說:「你老婆那天她提著包袱走出家門,我悄悄跟出了村子。」

村長驚懼地後退幾步,幾乎要跌倒:「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干。當然也不想下地收麥子。」柳絮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村長的院子。

第二天,村委會公布了參加「蘑菇種植技術推廣」培訓班的正式名單,名單上除了陸霞,還有柳絮。

柳絮和陸霞一起去了公社,她們都很高興有個伴,培訓班分宿舍時,兩個人很自然地住進了同一間宿舍。

蘑菇種植在當時的西北地區是新生事物,參加培訓班的人都充滿了好奇。在一層厚厚的濕潤的用石灰水消過毒的麥殼上面,撒上一層混有白色菌絲的分不清是泥土還是鋸末的棕黑色物質,再蓋一層濕潤的麥殼,每天往麥殼上洒水,還要測試溫度和濕度,幾天後蘑菇就從麥殼裡長出來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第二天就能長成一大朵,最後在麥殼上連成一片,真是奇蹟。其實蘑菇種植並沒有特別高的技術含量,主要是消毒、保持適當的溫度和濕度,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菌種。菌種是由公社種子站從外省購運來的。所以,培訓班沒有多少內容可講。學員們每天上午聽農技師講課,下午有時到剛建立的蘑菇種植基地參觀,有時是自由活動,晚上則看電影,每天晚上都有兩部片子。

公社有一座露天電影院,在鎮子邊上,周圍種著杏樹和蘋果樹,與一片野生的沙棗林相連。其實,露天電影院和那些果樹就與此時的蘑菇實驗基地一樣,屬公社的另一個政績工程,是在上一屆公社書記的規划下砍伐了一片沙棗林後開發出來的。

此時正值麥收,應該是杏子成熟的季節,但杏樹上的杏子還像指頭般大。不知是引進的樹種有問題還是農技師的嫁接技術不過關,也許還有土壤與水質的原因,那些杏樹和蘋果樹上結的果子都長不大,到了收穫季節仍然青澀地掛在枝頭,熬到深秋,果子就同樹葉一樣枯萎脫落了,成為一群野鴿子和麻雀的過冬食物。緊挨著果樹的那一片沒有被砍伐的野生沙棗林卻是那樣鬱鬱蔥蔥,沙棗花開得很旺,在夏夜的微風中枝丫顫動,暗香陣陣,沁人心脾。

許多年後,柳絮依然記得,那個夏季的夜晚,公社露天電影院里放映的是《劉三姐》,那是一部很不錯的電影。劉三姐美妙甜潤的歌喉引來了鎮子上的居民和公社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偌大的露天電影院頓時爆滿。但在那個晚上,原本喜歡看電影的陸霞卻沒有去。她說她頭痛,想早一點睡覺。柳絮出門時她已經刷完牙鑽進被窩裡了。

「世上只有藤纏樹,哪裡見過樹纏藤……」隨著優美的旋律在晴朗的夜空裊繞,不知不覺間《劉三姐》劇終。接下來放映的是《地雷戰》,畫外音在講述八路軍如何運用游擊戰和麻雀戰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柳絮的童年幾乎是伴著那部黑白片長大的,她覺得再看下去也沒多大意思,於是擠出了仍然伸長了脖子觀望的人群,準備回宿舍,看看頭痛著的陸霞怎麼樣了。

柳絮獨自退出露天電影院,向培訓班學員的宿舍走去。在穿過那片果園和沙棗林時,她被清亮月光下的重重樹影迷惑,心裡滋生出種種不安,彷彿林間隱藏著什麼,會突然躥出來扼住她。她越是走得小心翼翼,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的樹枝越像鬼魅的舞蹈,這不安漸漸在她心裡生了根,她不由得站在了那裡。柳絮正在猶豫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返回露天電影院,樹林里卻隱約傳來了竊竊私語,在寂靜的夜晚是那樣清晰。難道世間真有鬼魅一類的東西?柳絮膽戰起來,屏住呼吸。站了好一會兒,並沒有鬼魅從樹林里出來,她定了定神,才聽真切果然是一個女子在低聲說話,而且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聲音有些耳熟。此時,柳絮的好奇心戰勝了膽怯,她隱到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後面,想看一看樹林里的女子究竟是誰。

說話的女子走出了樹林,她身邊還有一個男子,一條胳膊從後面攬住她的腰,兩個人在月光下款款而行,顯得十分親密。

女子說:「我想馬上離開這裡。」

男子說:「我先安排你到公社衛生院當赤腳醫生。」

女子說:「我什麼都不會,怎麼行醫啊?」

男子說:「那裡有專職醫生,你不需要會什麼。」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衛生院的宿舍離我的宿舍很近,你住那邊。」

女子說:「別盡想你的美事,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沙窩子里。」

男子說:「你安心待在那裡,等有了招工指標,再把你辦回城去。」

女子說:「你能保證有招工指標第一個就給我?」

男子說:「當然,我儘力。」

……

兩個人已經離柳絮藏身的大樹很近了,柳絮才看出來那個女子是陸霞。陸霞身邊的男子,等他們走遠了柳絮才想到,他是在培訓班開班典禮上給學員們訓話的公社幹部,前兩天還跟學員們一起吃過飯,吃飯時他就坐在陸霞身邊,看他的年紀都可以做陸霞的父親了。

柳絮看著陸霞和公社幹部朝另一片更茂密的林子走去,她才從大樹後面出來。想了想,她覺得自己不便那麼早回宿舍,於是返身又回到了露天電影院,耐著性子看完了早已經看過好多遍的電影《地雷戰》。等所有人都散了場,柳絮才跟在人群後面慢騰騰地走回宿舍。

所有的學員宿舍都住四個人,是在一張大炕上並排橫放四套被褥的大通鋪。柳絮推開自己的宿舍門,住在一起的另兩名女社員已經先一步回來了,正坐在炕沿邊唧唧喳喳說個沒完。陸霞躺在自己的被窩裡,扯著很響的鼾。柳絮想,像陸霞那樣的年輕女子能在一個吵鬧的環境里扯出如此驚天動地的鼾聲,一聽就是裝睡裝出來的。

培訓班結束那天,公社又在食堂為學員舉辦了一次招待晚餐,很多公社幹部都來了。幾張大圓桌旁坐滿了人,桌子中央放著一個大號白瓷盆,瓷盆里盛著用土豆、粉條、豆腐和豬肉一起燉的燴菜,裡面還放了實驗基地生產的鳳尾菇,使燴菜的味道異常鮮美。瓷盆四周放著幾個碟子,分別是用從地里新摘回來的黃瓜、豆角、菠菜、葫蘆做的涼拌菜,上面淋了很厚一層芝麻油。那次晚餐是半個月培訓中最豐盛的,而且燴菜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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