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羅揚的日誌:江山風雨謠 第一節

山呼海嘯的動蕩像一顆蓄謀已久的炸彈,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被一個叫河本的日本人引爆在了瀋陽城外的柳條湖鐵路。

同年十二月,南京。冬夜茫茫,陰雨綿綿,混合了血腥的寒氣彷彿是一層釅稠的濃霧,與北方升騰的狼煙交織在一起,厚重而迷濛,包裹著、逼迫著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讓人喘不過氣來。

雨淅淅瀝瀝,密織的雨絲在渾濁的路燈下也似泛起了暗紅色。夜深,在一條僻靜小巷,有一間閣樓的窗戶依然透著淡黃色燈光。歷史教員羅崇文正伏在小木桌前,就著一盞檯燈讀父親的來信。為了不使這深夜的燈光過於引人注目,他在燈罩上方蓋了一張報紙,閣樓里的光線變得微弱、昏暗,使他的閱讀十分吃力。

崇文兒:

見信如面。

近聞外面時局動蕩,學生不安心課堂,紛紛湧上街頭滋事,必將惹下禍端。吾兒身處是非之地,應以家業為重,言行須謹慎再謹慎,不可受人蠱惑,卷進旋渦。切記!切記!

汝所需銀資已寄出,望查收後即刻複信。

為父與馬縣長的婚期之約將近,且梅梅已由馬家送至蘭州,家裡諸事俱備,盼吾兒儘早返家完婚……

羅崇文放下信,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這樣的信他已經收到很多封了。他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在這樣一個紛亂的時代,羅崇文年輕的胸膛同樣涌動著青春的熱血,他是常常被外面的吶喊鼓盪著的。但每次讀了家信,他又覺得自己不能辜負父親的教導。他猶疑不定,始終沒有讓自己的行為激進起來,當然也沒有參加到請願學生的行列。日本人是該殺!然而……可是,自己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喊喊口號有什麼用?就像珍珠橋慘劇,不是以學生的流血而告終嗎?他們多麼年輕啊!國家的一代棟樑之才,就這樣殞去了?作為教員,他深深為他們惋惜。且政府說,要以大局為重,防止事態惡化……自己是學歷史的,只知道些許過往歲月的沉渣爛滓;至於未來么,有政客,有軍隊,他們應該對國家的安定負責。但願政府能將一切平定下來,讓百姓不再流離失所,不再失去無辜的生命;讓學生重返課堂,做他們應該做的事……自己的想法也許過於軟弱了。內憂外患,物價暴漲,自己的一月薪水尚購不得一石稻米,日常用度仍需老父供給,想來亦惶然。父親來信說蘭州是大後方,目前局勢比較安定,家裡的日子要好過些。只是今年縣城鄉下的農田遭了災,麥子收成不好……

啪、啪、啪,樓下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羅崇文紛亂的思緒。他收起信,立即將燈滅了。聽說最近在抓捕可疑分子、無政府主義者。這樣的非常時期,小心無大錯。

啪、啪、啪,敲門聲如密集的雨點般越來越緊,還伴隨著焦急的低喚:「羅崇文老師,快開開門啊!」

能喊出他姓名的應該是熟人,在這多風多雨的半夜裡會有什麼急事呢?羅崇文被聲聲低喚催促著,他重新亮起燈,疾步走下閣樓的木樓梯,拉開了門閂。

借著昏暗的路燈,眼前的情景令羅崇文大吃一驚。兩個模糊的人跌跌撞撞,相互攙扶著靠在門邊,濛濛細雨飄灑在他們的頭上、身上,血水和著雨水,順著他們的臉龐流淌著。那兩個人的衣服已經濕透,在燈光下隱隱呈醬紫色,像在血水中浸泡過一樣。

「羅老師,快,快,幫我扶一把!」說話的是個男青年。

羅崇文終於從沙啞而焦急的聲音分辨出,來人是他的同事——國文教員司馬文心,他扶著的是一個剪著齊耳短髮的女學生。女學生大概傷得很重,她的頭一直搭在司馬文心的肩上,差不多是由他拖著走的。羅崇文把兩個人攙進屋內,立即插緊了門閂。

零零星星的槍聲響了整整一夜,把陰冷的夜空攪得絲絲縷縷,像無數柄利劍懸在大街小巷,讓南京城心驚膽寒,徹夜無眠。

「你們這是為什麼?」羅崇文小心翼翼地問道。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人的刀已經架在脖子上了,我們的行動雖然改變不了局勢,卻可以喚醒民眾。」司馬文心憂憤地說。

羅崇文找出一張新床單撕成布條,又找出一瓶白酒和一些消炎藥片,和司馬文心一起給女學生清洗、包紮傷口。然後,天就蒙蒙亮了。

「你幫她找個大夫。」司馬文心說。

「你去哪裡?」羅崇文問。

「我還要辦一些事。請你照顧她,等我辦完事再回來接她。」司馬文心簡單交代了一下就走了,留下身負重傷的女學生在羅崇文這裡休養。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因為恪守本分的羅崇文從來沒有引起過外界注意,他的住所相對安全。

數天後,女學生清醒過來,羅崇文才得知,她是司馬文心的妹妹,叫司馬尋心,是從東北流亡到南京的。但走了的司馬文心一直沒有消息,像隨著那個冬夜的雨霧蒸發了一般,他始終沒有回南京城接他的妹妹。

司馬尋心的傷勢逐漸好轉,她才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明就裡的陌生環境里,她對眼前這個叫羅崇文的人一無所知。當時的情況下她有兩種選擇:要麼離開羅崇文家,匯入東北學生繼續流亡的行列,再伺機尋找哥哥——自「九·一八」事變後,許多大城市都有東北流亡學生,他們對孤身在外的小同鄉肯定會完全接納並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要麼她繼續留在羅崇文家裡,一邊休養一邊等哥哥的消息。權衡左右,她選擇了後者。這並不是表明她的柔弱或者害怕外面的動蕩與磨難。自從家鄉淪陷,動蕩與磨難成了東北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當然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且曾經跟隨哥哥一起為能夠早日結束這種生活而抗爭,甚至不惜流血犧牲。她做出留下來的決定,主要是身體方面的原因。由於失血過多,到目前她連扶著牆走路都還吃力,又如何能到外面做什麼大事?何況,哥哥暫時沒有來接她,肯定有重要的事脫不開身,她到外面去找,無異於大海撈針。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羅崇文根本不會讓身體虛弱的她獨自離開。對於司馬文心的託付,他是恪守信用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