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市蜃樓 第五節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許多大學生都想到東部或沿海城市去尋求淘金夢。這在當時是潮流。冷月若雪也就是當年的馬小燕卻和男朋友一起來到西部,在一所鄉鎮中學教書,做她理想中的孩子王。

男友來自南方,是她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的初戀。由於兩人志趣相投,從大二起他們就開始了親密接觸。三年里她為他做過兩次人流手術,這些是校園裡公開的秘密。畢業前夕,男友建議馬小燕和他一起去南方,她卻執意要回自己的家鄉。那時男友凡事都遷就她,雖然不太情願,還是表示要永遠和她在一起。於是兩個人同時向學校遞交了志願書。他們主動請纓奔赴西部的事迹得到了學校的贊同和表彰。在畢業典禮上,校領導讓他們發言。她站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為建設家鄉表決心。他沒有發言,只是僵硬地站在她身邊,臉色蒼白。她不知道他在那一刻心裡進行著怎樣激烈的思想鬥爭。她的發言結束後,學弟學妹們給他們戴上了大紅花,還拍了照。他們戴著大紅花的照片貼在校園的櫥窗里,像一對新人。照片上,他在她身邊依然僵硬地站著,咧著的嘴不知是哭是笑,但沒有人仔細研究他在照片上的表情。他們的理想和愛情一時在校園裡成為美談。

彼時,男友跟隨馬小燕來到西部,按照當初設計的藍圖追尋夢想,她最初的感覺是幸福的,未來充滿了光明和希望。他們彼此擁有,當然還要結婚生子,一起創造屬於他們的新生活。

然而,正當馬小燕興緻勃勃準備他們的結婚事宜時,男友突然接到遠在日本經商的叔叔的來信,說要資助他赴日本讀研。男友經過思考權衡,最終捧著叔叔的信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請求她放了他,並一再請求她原諒,原諒他不能馬上和她結婚。男友臨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完成學業後一定回來,要她一定等他。

男友來到西部鄉鎮中學只半年時間,連凳子都沒坐熱就拍拍屁股走了,留給馬小燕一個對婚姻的無望的期待。後來她想,假如她不固執地回到西部,而是與男友一起去了南方,兩個人的結局又會怎樣?

其實,在山清水秀的南方長大且從來沒有經見過風沙的男友剛到小鎮的第一天就對戈壁沙漠的荒涼畏懼了。大學的四年時光里,在西部土生土長的馬小燕把西部描述得浩瀚壯美,令人神往。他雖然猶豫過,還是為了堅守愛情的承諾來到了這個連草都不長的地方。當他真正要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一生一世時,心裡想到的是她對他的惡意欺騙。但出於馬小燕在學校的三年時間裡為他無怨無悔的「獻身」精神,由於懷孕為他流過的鮮血和眼淚,過分絕情的話他就說不出口了。叔叔的來信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解脫了自己。而臨行前他對她做出的承諾,只是用於安慰她的一劑止痛藥,是讓她不要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被拋棄了。至於今後她等不等他,等多少年,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男友走了,匆匆忙忙,無牽無掛,連帶來的行李都沒有拿走,就那樣散亂地丟在教職工宿舍里。那段時間馬小燕很痛苦,她對男友能否重返西部心知肚明,但她強迫自己相信他還會回來,就像吸食鴉片上癮的人一樣自欺欺人。

學校的教學樓前有一條纏滿爬山虎的廊子,濃密的藤葉遮擋著一切。廊子的地面是水泥鋪的,又終年不見陽光,很冷,很陰暗。某天下午放學後,其餘的老師都離開了,馬小燕卻躲在教學樓前冰冷而陰暗的廊子里,讓痛苦折磨得一塌糊塗。

一個中年男人朝她走來:「你病了嗎?」他很關切,但有一點明知故問。

「他為什麼說走就走呢?難道愛情總是抵擋不住既得利益的誘惑?……」她語無倫次,眼裡滿是哀怨。

「你這麼一個優秀、漂亮的女人,還怕走掉一個男朋友嗎?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我不想回去……」

於是他將她帶到已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給她倒了一杯熱開水。

馬小燕雙手捧著溫熱的玻璃杯,慢慢恢複了寧靜。

恢複寧靜的馬小燕在中年男人的勸說下終於認清了事實:那個來自南方的油頭粉面的年輕人不屬於西部小鎮,當然也不屬於馬小燕。他們應該開始不同的生活,各奔前程。她對此不必抱怨。至於愛情,是建立在兩個人共同生活的領域上的,有著共同的人生軌跡。也就是說,愛情必定有它合理的基礎才會成長、常青,不論那基礎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

中年男人與馬小燕是同事,語文教研組的組長,而且他們在同一間辦公室,當然有著共同的生活領域,也有著共同的人生情趣。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給了她溫暖而恰當的關懷,這關懷很快填補了她內心由於失戀造成的空洞。

漸漸地,馬小燕覺得自己找到了新的愛情,儘管她知道教研組組長在鄉下是有老婆孩子的。聽說他的老婆在一家鄉辦企業任會計兼出納,不僅經濟賬算得好,心計也是無人能及。

馬小燕並不是一個對待愛情隨隨便便的人。她對教研組長的關懷除了感激外,他們的愛情的確起始於兩個人在教研工作中的共同語言,而且他給她的感覺使她相信,他遲早是要和鄉下老婆離婚的。也許由於他們的年紀相差太多,馬小燕的第二次戀愛似乎少了些激情,兩個人相處得不溫不火,她相當有耐心地等待教研組長給她一個期待中的結果。這一期待又是四年。

四年的時間,馬小燕在那個如兄長般的男人的熏陶下,她對男性世界總算有了一點點初步的認識。要命的是,對男性世界有了一點點認識的馬小燕雖然純情,卻並不愚鈍,她漸漸發現自己付出一切後,換來的只是教研組長一席連篇累牘的廢話,她終於看到,只有「共同語言」堆砌的愛情就像初戀男友扔給她的不負責任的承諾一樣,其前景是多麼渺茫!

愛情促使女人成長。正如《紅樓夢》中賈寶玉對女性的一番評述:女兒原本是好的,一旦嫁了漢子便如此可惡起來。重新經歷了四年戀愛的馬小燕終於成長起來,在某個晴朗的午後,她便以一副「可惡」的面目出現在操場邊的楊樹林里,與只能給她「共同語言」的教研組長進行最後交涉。

「你什麼時候和老婆辦手續?」她冷冰冰地問道。

「什麼手續?」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她,像在裝傻。

「當然是離婚手續!」她逼視著他。

「不,不,至少現在不行。如果我鬧離婚,我老婆一定會鬧到學校,我的事業、前途,一切的一切就全完了。」他在她的逼視下連連後退。

「我去和你老婆談談?」她露出譏諷的神色。

「不,絕對不行。我們的事她還不知道,你若找她談,我們就沒有辦法再來往了。」他退到圍牆根,像受了驚嚇似的看著她,目光慌亂而迷離,「如果你那樣做,我們只好分手。」他又補充說。

「我想,我們已經分手了!」說完這句話,馬小燕沒有再看那個把教研組長之事業看得很重的中年男人一眼,轉身走出了楊樹林。

「共同語言」編織的愛情面紗還不如一張紙,沒有捅也就破了。

不久教研組長果然事業有成,提升為教導主任,同時搬出了他和馬小燕共用的辦公室,但他們在教學樓前纏滿爬山虎的廊子里依然經常碰面。每次他遠遠地看見她時,都趕緊低垂了頭,盯著腳尖一心一意走路,那姿勢像是在懺悔。

「懺悔」只不過是她對他的想像。其實,兩個人在冰冷和陰暗的廊子里相逢,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當然更不可能看見他外表包裹下的內核。

馬小燕卻不知,教研組長也就是後來的教導主任的懺悔是真實的。他嫌惡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被她的美色所迷惑。當她正在為男友離去而痛苦得一塌糊塗時,卻和她衍生出纏綿的故事,像是在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為此他曾背負了無比沉重的心理負擔。他在她和老婆兩個人之間穿梭遊走,真的是絞盡腦汁用盡心機左右逢源。他常常睡不踏實半夜驚醒,擔心某一天這種三角關係東窗事發。而且他的老婆的確不是省油的燈,岳父在這個鄉鎮又是很有辦法的人。幸好他如今不用再擔心什麼了。是馬小燕自己提出來要結束這一切的,不是他無情無義拋棄了她,儘管他很想繼續維持他和她的那份情義。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負債感可言呢?以後,他和老婆又可以情深意篤和和美美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而且還有可能在岳父的協助下繼續進步。想到這些他把後背挺直了些。漸漸地,不論是在陰暗的廊子里還是在陽光明媚的操場上,他再碰到馬小燕時都會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再不必低垂著頭做懺悔狀了。

後來馬小燕辭職離開學校,同事都到學校旁邊的一家小酒館去為她餞行。新赴任的教導主任卻沒有露面,就好像他和馬小燕從來不曾相識,又哪裡來的兩情相悅?而他們兩個人曾經的「共同語言」和愛情,是一塊早該扔進垃圾箱的遮羞布?或者,她最後留在他腦海里的,也僅僅是一副想要索取點什麼的「可惡」面目吧?

馬小燕也嫌惡了自己。這使她很久都不願意再與任何一個男人談戀愛。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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