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姻檔案 第五節

瘸子羅忠原先並不瘸,他年輕時在縣城裡極有名望的羅煥彰先生家裡做僱工,專門負責羅府的車馬和主人出行。

自從羅煥彰先生中了洋舉(當年羅煥彰考上了新式學堂,縣城裡的人仍然說他中了舉,為了與朝廷的科舉區分開來,就說是中了「洋舉」),一直留在省城做事,偶爾回家裡住幾天,就成了縣城裡的新派人物,做出許多驚世駭俗之舉。比如某一天他剪了辮子,後來是穿西裝戴禮帽,等他的父親羅老太爺去世,他繼承家業時還當眾燒毀過地契和僕人的賣身契。年長的族人和街坊都說他荒唐,是在洋學堂里讀書把腦子讀壞了。那些被他宣告「自由了」的佃戶和僕人們更不敢接受這輕易到手的「解放」。直到有一年,羅煥彰在省城出任了某大學校長,羅府舉家老小都隨他到省城定居,他們只到年節祭祀的時候才回到縣城的老宅中,帶回來諸如報紙、留聲機等等新鮮東西,人們才意識到他這個新派人物是符合時代潮流的,並真心地崇敬和接納了他。縣城居民也由此得知,縣城以外的世界早已經變革為沒有皇帝的時代,稱之為民國了。

羅煥彰離開縣城的時候,辭退了家裡的僱工及傭人,他徹底還給他們自由。只是羅忠在一次趕馬車時摔壞了腿,加上他年紀大了,沒有謀生的去處,羅煥彰才將他留了下來。因此,羅家在平安縣城裡的大宅院和鄉下的百十畝祖田一直由羅忠照看。因為是祖田,羅煥彰不便像燒毀別的地契那樣擅自處理,再加上羅家眾人在省城的開銷也要維持,他只好把地租出去,到秋收的時候佃戶將糧食送到縣城羅府中,由羅忠查收入庫便是了。平時羅忠沒有什麼事做,只是要餵養那幾匹拉車的馬,以備羅府的人回來時要用馬車。

養馬成了羅忠唯一上心的事,他對待那幾匹馬就像對待羅府的主人一樣精細。

一九三七年一月,祁連山脈下了一場大雪。呼嘯怒號的西北風在半夜裡將羅忠驚醒,他擔心那幾匹馬會被鋪天蓋地的嚴寒凍壞,就提了一盞燈到馬廄里去看看,順便添點草料。羅忠在抱起一捆麥秸的時候,發現有三個衣衫襤褸血糊里拉的人躲在麥秸垛下面。他嚇了一跳,剛想喊抓賊,突然從馬廄的黑暗處走出來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年輕娃娃,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話低聲說道:「羅大爺,我們是紅軍,就是前不久從這裡撤走的隊伍,你還記得吧?」

羅忠點點頭,他還記得他們當時雄赳赳的精氣神兒。

他們可都是些好人啊!剛開始居民們聽說縣城裡要過兵,家家戶戶閉了門,把能藏的東西都藏了。那幾年兵、匪四處亂竄,老百姓是吃苦頭吃怕了。但不久縣城居民發現,這支叫紅軍的隊伍與以前到這裡來騷擾百姓的兵匪有差別。剛進駐縣城的頭幾天,紅軍在外面挨凍,也沒有擅自打擾居民,老百姓實在看不下去了,才邀請他們進院子取暖。他們進來後都搶著幫老百姓幹活,吃了飯還要留下自己的乾糧。等他們跟老百姓熟悉起來,就對老百姓做宣傳,說什麼「打土豪,分田地」,還到附近莊子開了地主的倉。

羅忠卻不知為何紅軍沒有把羅府堆積的糧、油、毛氈等物資給分掉。後來他聽了紅軍的宣傳才了解到,紅軍所說的土豪並不籠統指有錢有地的大戶,從小里說,是針對那些與紅軍作對的、欠下血債的惡霸;往大里說,是消滅那些破壞抗日救亡運動的漢奸。而且羅忠從一個幫他打掃院子的小紅軍口中得知,他們的一位首長曾明確指出,羅煥彰先生是民主人士,是要受到保護的。也就是說,紅軍和羅煥章先生是「一家人」。羅忠認為很在理,哪有自家人分自己家裡的東西?既然紅軍這麼把東家當「自己人」,東家不在縣城,他這個做下人的也不能不夠義氣,拿紅軍當外人,也就是給東家丟面子,是違背東家的處事原則的。因此,當紅軍隊伍臨撤出平安縣城前要籌備糧食和物資時,羅忠將羅府的倉庫打開,自己趕著馬車把糧食送到了他們的臨時辦公地點。當時來送糧、送物的老百姓很多,有幾個紅軍在那裡給他們過磅登記,場面繁忙得很。等羅忠先後卸完三大車糧食回到羅府,才想到應該讓過磅登記的紅軍給自己打一張收條。他並不是希望羅府交出去的糧食能像紅軍宣傳的那樣等革命成功後再還回來,但那些糧食畢竟是東家的,他雖然憑著東家給的特權自作主張將糧食支援了紅軍,但是,等東家回縣城的時候他還是要把賬交清楚。事情一碼是一碼,義舉不能代替一切,也不能成為某些事由的借口。他這個臨時管家對羅府的進出賬項必須要清楚,才不負東家的託付。羅忠正琢磨著,那個湖南娃娃兵帶著兩個衛生員來了,想借用羅府閑置的鍋灶給部隊的醫用繃帶消毒,於是羅忠讓湖南娃娃兵寫張收條。湖南娃娃兵二話不說,順手從羅府的窗戶上撕下一塊蒙窗戶的牛皮紙寫了收條,羅忠將收條收藏起來了。

眼下紅軍又回到羅府的後院,羅忠拿不准他們回來做什麼,訝然問道:「你們不是走了嗎?」

「我是帶著任務來的。有幾個重傷員跟不上隊伍,要老百姓安置,等我們的隊伍打回來他們才能歸隊。羅大爺,請你幫幫忙吧!」

羅忠借著馬燈終於認出,和他說話的人正是湖南娃娃兵,那幾個傷員里有兩個是曾經借用鍋灶的衛生員,他們還給羅府的一匹馬看過病。羅忠再仔細看,才發現其中一個是剪了短髮的女兵。

「這院子里就住我一個人,讓他們留在這裡養傷比較清靜。」

「羅大爺,為了安全,一戶老百姓家裡只留一名傷員。」

羅忠答應下來,又連夜趕著馬車將幾名男傷員送到鄉下田莊上去了,那裡有幾個可靠的老兄弟。腿部受重傷的女兵行動不便,留在了羅府。

意外還是發生了。

當時的紅軍不僅僅要和馬家軍周旋,還遭遇了河西走廊惡劣的天氣和自然環境。這裡的一月份是最苦寒的季節,到處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嚴寒成為紅軍的又一大敵。而且從軍事角度來看,這裡是一個狹長地帶,南靠祁連山,北臨荒漠戈壁,紅軍隊伍無疑鑽進了一個天然的口袋。他們陷於東進受阻、西進不能、南北無路的困苦中,近於全軍覆沒。

不久,馬家軍進駐到平安縣城,並對縣城和周邊村寨進行「清場」。安置在老百姓家裡的許多紅軍傷員或失散的戰士被馬家軍搜查到了,一些人作為俘虜被押送到銀川,一些人被屠殺在縣城外。城牆上,懸掛著一排血淋淋的人頭,旁邊還貼了告示,以威懾和警示那些幫助紅軍的老百姓。

馬家軍到縣城「清場」時,羅忠正在為他的外甥舉辦婚禮。蒙著紅蓋頭的新娘一直坐在炕上。羅忠對闖進來的士兵說,外甥媳婦是先天小兒麻痹,不會走路,不能起來敬酒,還請各位長官見諒。然後羅忠熱情地招呼他們喝酒,還給他們發了小紅包。喝了酒拿了紅包的士兵沒有再打擾婚禮也就走了。天水美人這才成功地躲過一劫。

被羅忠送往鄉下田莊上的另外兩名紅軍戰士卻不幸落入馬家軍之手,三天後他們的人頭掛在了莊子前面的一棵楊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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