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仍是灰色 第四節

時隔不久,陸思豫果然實踐了拜訪羅揚的承諾。或許是巧合,他去的那天是二月十四號。當他來到陽光律師事務所時,大樓裡面顯得異常冷清。大概人們都忙著過節去了。

此時羅揚在辦公室翻來覆去研究一本介紹人的屬相、星座、生日等的小冊子,據說這些因素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和愛好。小冊子是他到街對面的花店買花時,售貨員將其作為情人節優惠酬賓禮品送給他的。他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這樣的八卦,在百無聊賴時拿出來翻翻算是調劑心情。他用鋼筆在小冊子上印著處女座的一欄畫了橫線,下面的文字這樣寫道:重視精神生活又有完美主義傾向的處女座情人,真正需要的是一份用心的感覺,一張親自製作的卡片和一束特別挑選的鮮花,對於這份有柏拉圖傾向的戀情,會有加溫的效果……建議送給她一束以鬱金香或紫色玫瑰花為主的溫馨花束。

小冊子里說選紫色玫瑰。羅揚抬頭注視著辦公桌上透明的玻璃杯,裡面插著三朵紅玫瑰,是他對一個女人一生的約定——在每個冬季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或者是他想念她的日子,他會買三朵紅玫瑰。不管她能否收到,這三朵玫瑰都將為她綻放。

近幾天,砂城的大街小巷遊走著許多兜售玫瑰的十二三歲的少年,他們仰起一張張被寒風吹皺的臉,那眼神讓你恨不得將他們兜售的鮮花一次全部買下;假如再留意一下周圍,就可以看見街上穿梭著風情萬種、深情萬狀的男男女女,他們捧著的玫瑰艷麗,光彩奪目,除了常見的玫紅、淡粉,還有許多玫瑰是紫色的。年初,央視時尚欄目的消息發布會上,主持人說今年春夏兩季流行紫色——它代表了浪漫、高貴和典雅。隨後,紫色大行其道,不論服飾還是日常用品,陰鬱的紫色充斥了每一個角落。然而,像北京、上海、深圳等大都市的流行趨勢要超前得多,普通的玫瑰花早已難登大雅之堂,那裡的花店除了出售名貴的「藍色妖姬」、「黑色妖姬」,另有一種新上市的金色玫瑰,備受富裕階層的追捧。金色玫瑰極為罕見,培育工藝特殊且複雜,價格不菲,一枝花需要上萬元人民幣,擁有它的男女自然會身價倍增。但是,在西部的砂城,當大多數民眾還為溫飽忙碌時,不可能有花店出售如此昂貴的「愛情」。砂城的「愛情」只能跟著大眾的感覺走。於是,央視時尚欄目的流行趨勢發布後,這裡的鮮花店從年初開始便洋溢著一片紫霧。街對面的花店剛開張,羅揚好不容易才在一叢又一叢的紫色花卉中挑選了三朵紅玫瑰。

紅色,一種普通而經典的色彩,長盛不衰。當然,羅揚選擇它們的最主要原因是:她喜歡。

突然而至的敲門聲打斷羅揚的沉思,他扭過頭,陸思豫已經推門進來,他看見了一張贅肉橫生且又顯得蒼白浮腫的臉,便蹙了一下眉頭,把關於星座的小冊子塞進抽屜里,又將插著玫瑰花的玻璃杯移到窗台上。

陸思豫好像無暇顧及主人的冷淡,他站在屋子中央轉了一圈道:「你的辦公室真寬敞!就你一個人嗎?」

羅揚用手指了指沙發說:「坐吧。這間辦公室以前是兩個人,現在我一個人使用。」

陸思豫的目光將辦公室里的書櫃、沙發、電腦等物件睃巡一遍,最後落在窗台上的三枝紅玫瑰上。他暗忖,在三朵包含有某種特定意義的玫瑰花中,肯定沉澱了眼前這個男人對於某個女人的記憶,而那個女人也肯定不是他的妻子。那麼她是誰呢?陸思豫猜測著,當然不會冒昧地打聽這種事。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可能潛伏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而有的事情是打聽不得的。

陸思豫在沙發上坐定,說:「我來得不是時候吧?」說這句話時他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要把玫瑰花都想得那麼庸俗。它原本是高貴的,卻被一些庸俗的人給庸俗化了。」羅揚答道,起身給來客沏了杯信陽毛尖,又將一盒本省產的黑蘭州香煙和一隻造型別緻的打火機遞了過去。

打火機為銀白色,是小巧的手槍造型。如果忽略其尺寸,它看起來相當逼真。陸思豫覺得羅揚是用一把槍對準了自己。他接打火機的手不禁驚顫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

羅揚疑惑地看著陸思豫:「那天去你家的時候你是抽煙的。怎麼,陸經理戒煙了?」

「不,不,我這輩子只喜歡兩樣東西:煙和女人。」陸思豫接過火機把煙點上,很快鎮定下來,並延續了有關玫瑰的話題。他說:「羅先生剛才點評玫瑰的話很精闢,真不愧是做學問的人,當然與我們這些俗人不同。如果我沒記錯,尼采曾經將男女關係分為形而上和形而下,他還將他的形而上理論付諸於戀愛實踐。你的這些玫瑰花應該屬於形而上了?」

「我對哲學和哲學家沒有研究。你今天來應該不是要與我談尼采和形而上吧?你有什麼事嗎?」羅揚微笑道。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隨便聊一聊。不會打攪你吧?」

「不必客氣。辦公樓里今天沒人,我在準備下星期開庭的材料。」

陸思豫將富態的身軀擱在沙發深處,狠狠地吸了口煙。過了好一會兒,白色的煙霧穿過他的肺腑,又從鼻腔徐徐飄出來。他長舒一口氣說:「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也僅僅見過一兩面,你可能會以為我是一個樂觀的人或者說是一個無聊的人吧?比如剛才,我是在與你開玩笑,我顯得那樣無所顧忌,其實都是掩飾,掩飾我的不安。我的情況實在是很糟糕,簡直糟透了。你無法想像……」

「你是指與你的母親鬧矛盾這件事嗎?」羅揚問道。

「不,我指的是個人生活。」陸思豫說。說完這句話,他又緘默不言,仍一口接一口地吞吸著香煙,好像今天他是特意為了抽煙才來到這裡的。他那一雙因白胖而同樣顯得浮腫的手顫動著,右手中指和食指已經在經年累月的煙霧中熏得焦黃,彷彿一塊木炭馬上就要被煙頭烤著。又過了許久,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我老婆你那天見到過的,她原先是一個沒有多少見識的家庭婦女,我來砂城工作後,給她籌資張羅了一家專營勞保用品的商店,她才算有了一點正經事做。我們一直不協調。當然,我是指我們各方面都不協調。你不介意我跟你談這件事吧?」

「呵呵,我不是心理醫生,你對我說這些!」羅揚真的笑了。

「……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朋友。」陸思豫猶豫片刻說道。這片刻的工夫他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已經只剩下煙蒂了。

「好,你說吧。」羅揚把煙灰缸向對面移了移,又遞給他一支煙。

陸思豫把煙接過來,對著手裡快要燃盡的煙蒂將煙點燃,把煙蒂放進煙灰缸,然後將續上的煙叼在嘴裡,又深深地吸一口。他微仰起頭,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一張虛浮的臉就隱在了煙霧後面。

此時,屋子裡已經煙霧瀰漫,窗台上的紅玫瑰在煙霧中變得神秘而若隱若現。

隔著濃濃的煙霧,陸思豫鼓足了傾訴的勇氣。「我本來也可以和老婆離婚,重新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過日子。可是離婚和結婚一樣,都需要激情。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任何激情了,這很可怕。」陸思豫說,「而且去年醫院查出她患了不治之症,可能不久於人世。這件事她本人不知道。我想讓她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毫無遺憾地離開,就把遺憾留給我吧!……」

「是嗎?」羅揚答道。他有點心不在焉,注視著隱沒在煙霧中的玫瑰,聯想到自己的缺憾。或者,自己也屬於喪失了一切激情的人?

「你好像對我說的事並不感興趣?」陸思豫說,「當然,你已經說過,你只是律師,又不是心理醫生,有誰願意聽一個半老頭子嘮叨家務瑣事?其實,我想跟你說的是另外一件事,這很重要。」

「我一直在聽你說。請繼續講下去。」羅揚將目光從玫瑰花上收回來,看著對面那張虛浮的臉。

「好吧。」陸思豫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繼續他的訴說,「我在外面不缺女人,你應該能夠理解。但我是愛她們的,我在心裡許過願,如果她們中的某一位能給我生下兒子,我就立即跟老婆離婚,和她結婚。但是到現在我還沒有如願。我也從來不虧待我愛的女人,以我的年紀和身份,還能給她們什麼?只有錢了。你知道,那是一筆很大的開銷,我還要為她們以後的生活著想,錢對我來說就成了個窟窿,一個越來越大的窟窿,就像天文學上描述的『黑洞』,我掉進去了。」

「為了女人你挪用公款、貪污受賄?」

「這倒沒有。只是我可能會遇到一些小麻煩,我又沒有專業的法律知識,不知道如何避免犯法,也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權益。到時你可一定要幫幫我!你願意做我的常年法律顧問嗎?」

「法律顧問?該不是幫你洗黑錢的法律顧問吧?這事我不能答應。你若對法律方面有疑問可以到我們所諮詢,我們還開通了網上諮詢熱線。」

「你不願意幫我?」

「不是我不幫你,這要看什麼事。如果你直接或間接侵佔公司財物,就犯了貪污罪;如果你與你老婆以外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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