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仍是灰色 第三節

清晨六點多鐘,救護車尖厲的鳴叫在紡織集團公司家屬區上空迴響,那刺耳的嘶鳴激蕩著冰冷的空氣,給正在陽台上做廣播體操的陸思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春節前夕,紡織集團公司已經有三個人陸續被救護車拉走,而且再也沒有回來。其中一個六十來歲,剛退休不足一個月;另兩位還沒有過四十歲生日,是公司里年富力強的中層幹部。據說他們都死於心臟病。開完第三個死者的追悼會後的某個深夜,陸思豫突然身體不適,伴隨著劇烈的胸部疼痛,他還出現了呼吸困難、心律過速等癥狀。他的老婆馬永琴見狀驚恐萬分,以為他也得了心臟病。馬永琴要撥打120叫救護車,陸思豫卻執意不肯,甚至連公司配給他的專車也沒叫。他是由馬永琴攙扶著乘上一輛計程車去醫院的。

那個晚上,雖然胸部的疼痛像錐子一樣襲來,陸思豫的意識卻非常清醒,他不想搞得驚天動地,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生病了,當然更不想坐著救護車有去無回。馬永琴埋怨他說,命都快沒了還盡想著那頂官帽,芝麻大的官做不做有什麼要緊?當時陸思豫不能開口說話,只在心裡暗暗訓斥老婆,女人家懂啥?不論職務大小,卻是男人的追求。想想前面幾位。他們真死於心臟病么?一個是剛退休,離開了領導崗位,另兩個在年終考核時成績平庸,主要是因為毛紡廠停產的事受了影響,等公司領導班子換屆他們就該靠邊了。知道什麼叫失落嗎?就像他們那種情況。只不過他們的反應有些過激了……馬永琴當然不明白陸思豫的心思,她嘴上啰唆,心裡也另有想法: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真的出現意外,不論是身體方面還是仕途方面。

奇怪的是,等陸思豫兩口子磕磕絆絆來到醫院,陸思豫胸痛的癥狀卻消失了。經醫生診斷,他的確沒有心臟病。但醫生又說不出其他病因。幾天後,陸思豫私自到另外幾家醫院做了全面細緻的體檢,確實沒有查出心臟病,他這才放下心來。後來他從一本健康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說國外確認了一種疾病叫「恐慌症」,徵兆與心臟病類似,關於病因,極有可能是精神壓力過大造成的。難道自己也得了「恐慌症」?為慎重起見,他還是決定好好休養一下,讓自己徹底放鬆。基於這個原因,陸思豫已經有一段日子沒去公司上班了。他休完春節的七天長假後,又以到市上開會為由躲在家裡,公司的事務暫時交給一位副經理主持。而此時市裡確實在召開關於擴建文化廣場及改造幾個人工景點的會議,這是新換屆的市政府領導班子剛上馬的形象工程,無非就是把戈壁灘變得更加水泥化。而工程所需費用按慣例由全市各企業支付。陸思豫代表紡織集團公司作為一名慷慨的出資者,他只需偶爾到市政府會議廳應個景。

最近,在家休養的陸思豫雖然有意識地想讓自己放鬆下來,但他的「恐慌症」不但沒有消除,似乎正在加重。他總是無端地感到心神不寧。這種心神不寧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比如他不願見生人,不願聽到救護車的尖叫,甚至家裡的電話鈴和電視機聲音都會令他煩躁不安。而這一切似乎又不該僅僅歸因於公司三位同僚的病故給他帶來的心理負擔。事實上,陸思豫心裡明白是為什麼。他常常想起在砂城神出鬼沒的瞎婆,他越是想忘記就越是能清晰地想起她——似乎這才是他擺脫不了而又無法言說的真正病因。瞎婆那神秘的面紗以及一連串像是被人扼住喉管似的唧唧咕咕的聲音彷彿帶著某種威懾力,常常使陸思豫整夜整夜地陷入噩夢之中。

那個宿命中的男人將何時出現?自己又該怎樣判斷呢?一天又一天,這些日子讓陸思豫驚懼而又迷惘……

此刻,救護車已經呼啦啦開出了家屬區。

陸思豫站在陽台上一邊心不在焉地晨練一邊想著心事。做完一套廣播操後他又開始打太極拳。太極拳他是新學來的,動作的一招一式還極不純熟。他比畫一會兒停頓一會兒,倒越發顯得老邁了。

此時馬永琴在做早餐。廚房裡咕嘟咕嘟冒著蒸汽,一股奇怪的香味兒溢滿了整個房子,又飄到陽台上。陸思豫知道,老婆又在給他煲湯。自從他感覺身體不適精神欠佳,老婆天天給他煲湯。也不知馬永琴從哪兒搜集來的葯膳偏方,每天換著花樣搗鼓,什麼鹿茸鴿子湯、山藥羊排湯、桂圓蓮籽湯、天麻烏雞湯等等。他喝,老婆也喝,兩個人的腰身都像吹氣球似的發了起來,盡顯富態。

不一會兒,馬永琴隔著陽台的玻璃門喊,老陸,吃早餐了!

陸思豫收住最後一個招式,甩動幾下胳膊,搖搖擺擺走進餐廳。

餐桌上的瓷缽里盛著黏稠的乳白色湯汁,湯汁里浸著一隻白森森的肥母雞。陸思豫看一眼,皺緊眉頭說:「拿走,倒出去!」

馬永琴說:「這倒奇怪,你不是很愛喝當歸黃芪母雞湯嗎?」

「早跟你說過,我以後再也不喝什麼亂七八糟的湯,尤其別在我面前提到雞,雞!」

「你這個老東西,今天早晨家裡除了雞湯再沒有別的。你以後喝西北風吧,我都懶得伺候了!」

「快端走,快端走!」陸思豫很不耐煩地朝老婆揮著手。

馬永琴把雞湯端走了。陸思豫重新回到陽台上,面對一盆剛開敗的蟹爪蘭發獃。

大約十點鐘,門鈴突然響起,響得有些急促。

陸思豫穿過客廳,打開防盜門上的窺視孔,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隔著防盜門問道:「你找誰?」

「我找陸思豫經理。我是陸老太太的代理律師,這是我的證件。」羅揚把相關證件舉到防盜門上的窺視孔前。

陸思豫睖睜半晌,本來暗自為老母親無中生有的鬧騰生氣,要把眼前的陌生人打發走,卻突然想起了瞎婆提到的那個將在春天出現的男人。於是,他打開防盜門,嘴裡熱情地說著:「歡迎!歡迎!」滿腹疑惑而又滿懷希望地把羅揚讓進來。

羅揚進到客廳,環視四周,華麗的電視牆,靠陽台的那面牆是窗戶,其他兩面牆上都滿滿當當掛著各式書畫作品,像要舉辦書畫展似的。羅揚端詳著一幅約兩米長的《富貴牡丹圖》。

馬永琴從廚房裡托著茶盤出來,茶盤裡是一壺剛沏的鐵觀音和兩個茶杯。「放到書房去吧,書房裡好說話。」陸思豫對老婆說著,又將羅揚讓進書房。

羅揚跟隨陸思豫走進另一間房子。書房倒很具書房的規模,有三面牆擺著書架,上面都是嶄新的各類圖書,大致分為三類,一類是如《厚黑學》、《宮闈秘史》、《金瓶梅考證》、《官場三十六計》之類的東西;另一類是馬列著作、西方哲學和市場營銷;其他是詩集,著名的和不著名的詩集作品。

羅揚坐進寬大的棕紅色牛皮沙發里,簡要說明了他的來意。

「我母親一輩子要強慣了,愛管閑事。以前她住在家裡,有客人來她好摻和,電話她搶著接,更荒唐的是她跟蹤我,好像她是警察,我就是那特務,攪得我無法工作,只好把她送到醫院住下。她說她有風濕病、胃炎、膽結石,我讓她在醫院慢慢治,她還是不樂意,說我沒有天天陪她。我有工作,還兼任公司職工活動中心的書畫協會主席和文學愛好者協會主席。你也知道,這幾年紡織行業不景氣,我肩上的擔子這麼重,怎麼可能天天去醫院陪她?……」陸思豫臉紅脖子粗地說起與母親的糾葛。他提到母親就不由自主地激動,一激動就臉紅。

「這些情況我知道。正因為你母親的說法和我在醫院了解的情況有出入,而且相關法律只做了子女對老人物質贍養方面的規定,至於探視——也就是精神贍養,還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所以我決定給你們調解一下,最好能說服你母親不要起訴。」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能做出這麼明智的決定真不愧是專家。我最敬仰有文化的人,你們律師是社會精英,現在要加強社會法制進程和規範市場經濟,少不了你們的作用!今天認識你非常高興!我們以後可以做個朋友,這是我的名片。」

羅揚接過名片,也遞過去一張自己的名片。

「我想,你母親打官司的真實用意是希望子女重視她,重視她的存在。聽說你有個妹妹?你們兄妹可以每周輪流去醫院探視老人,不需要很多時間。應該不成問題吧?」羅揚說道。他覺得自己既然來了,應該把問題談下去,給陸老太太一個滿意的答覆。

「不行,不行,每周去一次醫院我做不到!我除了工作,還要讀書、寫作。你看看,我的詩歌要整理出來,準備出一本詩集,都是利用周末的時間,如果趕上公司有事,我是連周末的時間也沒有。時不我待啊!至於我妹妹,她不是時間問題。她根本不願意見老人家。依我妹妹的話,她說我母親真是有病——神經病,應該把她送精神病院。你想想啊,我妹夫也在醫院工作,老太太住院期間盡散布妹夫的謠言,害得妹妹和妹夫兩口子三天兩頭打架,差點離婚了!」

「那老東西,把我們整怕了,不想見她。」進來送果盤的馬永琴聽見他們的談話,順口插了一句。羅揚轉過頭,才看清女主人是個滿臉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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