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 色 第八節

麥子拖著一隻沉重的紫色皮箱走進西部一所偏僻的專科學院。她學的護理,但她並不喜歡。她的選擇是迫於無奈,迫於她必須從砂城逃離。好在她還有書,那幾本在童年時期的縣城小院里從她開始識字起就伴隨她的小說——巴爾扎克或者雨果,蕭紅或者張愛玲,還有學校圖書館裡的卡夫卡或者馬爾克斯,她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

有書做支撐的麥子幾乎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擺脫所有的人獨來獨往。即使有很多人投向她的是關注的目光和友愛的手,她也會淡然拒絕,終日沉浸於她的小說王國里。

學校里的公共課有時是上百人坐在大教室里,講師們不會注意到每一個學生究竟在做什麼。除非他(她)一定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公共課比較枯燥,如果教室里很肅靜而學生們又不那麼昏昏欲睡,站在講台上的講師和教授們就顯得比較亢奮,非常容易忽視學生們的小動作。此時麥子會偷偷翻開卡夫卡,一邊用耳朵聽著歐洲的政治或者馬克思的哲學,一邊隨著小說中主人公的經歷在自己的人生迷宮裡遨遊。她很容易地築起了只屬於她的城堡。

當然,學校里還生活著一群和麥子同時代的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她不是沒有可能融入她應有的生活氛圍、激發她作為一個少女應有的熱情,就像城堡也有被攻破的時候。

最先進入麥子視野的是一個叫艾米的男生。那天麥子正沉浸在卡夫卡的城堡里,一個紙團突然扔在她的課桌上。她將紙團展開,上面寫著:你在做什麼?艾米。

麥子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她後排的男孩,寫了張紙條反手遞過去:你是南方人?來到大西北想大米想瘋了吧?

艾米又扔過一團紙:自作聰明。我爸姓艾,他愛花,而我媽恰好姓花;花生米,我就叫艾米了。你以為大西北就長著一地麥子呀?

「花——生米!?」麥子雖然用手掩住嘴,還是念出了聲。

「那位女同學,你說什麼?我講錯了嗎?」在學生們驚詫的回眸中,正在講《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的女講師停止她滔滔不絕的敘述,朝麥子的座位這邊扔過來一截粉筆頭。麥子紅了臉,趕緊低下頭。但女講師好像並不想就此放過她,她緊繃著臉走下講台,來到麥子身邊,拿起了麥子課桌上的用教科書封面作掩護的《城堡》。女講師看了眼書,又瞟一眼這個漂亮的女生。

女講師三十多歲了,身材幹枯,至今還沒有男朋友,因此變得有點神經質。她和漂亮女生總是敵對的。在她眼裡,漂亮女生大抵如此——花瓶或者垃圾。她打心眼裡反感她們。

《城堡》是從圖書館借來的,課後麥子硬著頭皮去女講師那裡把書要回來,女講師自然也就知道了她叫麥子。

那一學期麥子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補考了兩次才及格。

麥子很喪氣,有點惱恨那個「花生米」男生。

一次偶然,麥子去食堂買飯,回來的路上碰到艾米。艾米喊住她問:「那天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你是不是真生氣了?」

「沒有。我在看書。」

「你還看書啊?不打算畢業了?」

「看書又怎麼了?反正我沒有你那麼無聊。」

「你還真生氣了?請別介意,我看你整天沉默寡言的,想逗你開心。其實那天你猜得有些道理。我父親是南方人,在六十年代初期差點餓死,他認為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大米。後來他碰到姓米的姑娘,也就是我母親,狂追不已,並迫不及待地結婚了。我母親屬於河東獅類型的,也不知他是否為自己當初的偏執後悔過,反正後來我出生了,他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你不是說花——生米嗎?我看你不僅無聊,還是個騙子!」麥子說著,把自己剛買到的米飯撥進他的空瓷盆兒里,「食堂的米飯已經賣完了。這份給你,我可以吃饅頭的。」

他們算是和解了。

以後麥子和艾米常常能夠在食堂或圖書館碰面,開始了比較輕鬆自如的交談。

「你是歸國華僑吧?」

「你怎麼知道?」

「看你那雙眼睛很有特點。」

「這很重要嗎?我是維吾爾族人,你可不要歧視少數民族哦!」

「周年校慶我看過你的演出,真是舞蹈天才。」艾米由衷地說。

至此,麥子才知道艾米是醫士班的學員,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

某個周末,學校附近一家電廠放電影,也發電影票,但不要錢。不知艾米從哪裡弄來的電影票,他請麥子看電影。剛開始麥子推辭不去,艾米說又不單獨請你一個人,還有其他同學,她才答應了。果然,一起看電影的另有住在她隔壁宿舍一個比麥子高一屆的胖女生,麥子心中才釋然。

傳遞紙條成為艾米和麥子交流的主要方式。每當遇見一堂無關緊要的公共課,麥子就會偷偷翻開一本包了教科書封皮的小說。不一會兒艾米的紙條扔過來,麥子的紙條再傳過去,兩人似乎十分地默契,十分地心照不宣。

然而有一天,麥子正捧著《百年孤獨》為布恩蒂亞家族的命運擔憂,卻收到了艾米這樣一張紙條:「等我有錢了,我用饅頭蘸糖吃,我想蘸紅糖就蘸紅糖,想蘸白糖就蘸白糖;等我有錢了,我買襪子買兩雙,我左邊穿著絲光襪,右邊穿著尼龍襪;等我有錢了,我買汽車買兩部,一部計程車,一部公交車,我想坐出租就坐出租,我想擠公交就擠公交……」麥子沒有看完便把紙條扔在地上。她對這樣的膚淺和幼稚感到從未有過的厭煩。她沒有回應那張紙條。以後,不管艾米是不是逗她開心,無論他做什麼,麥子都不理睬他。

麥子對艾米突然間的不理不睬,艾米並未太放在心上。他似乎已經認定她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對於一個喜怒無常的人,還是不要招惹的好。他們的關係就此冷淡下來。

半年後,艾米與曾經一起看過電影的那名胖胖的矮女生談戀愛的消息傳遍校園,還沒有完成學業的胖女生毅然決然隨同剛畢業的艾米奔赴他的家鄉——隴西山區農村。他們打算在那裡開一家私人診所。

這樣的消息對麥子來說還談不上打擊。但她依然有了被拋棄的感覺,儘管她和艾米的關係從來就沒有明朗過。

看著住在隔壁宿舍的胖女生歡天喜地收拾好行裝,像皮球一樣笨拙地撲騰下樓梯,再撲騰出校園,和艾米手拉手地走了,麥子這才想到,從小就接受了困難時期艱苦教育的艾米真的有點飢不擇食;或者,他當初請自己看電影本身就是為了找一個遮掩他和胖女生的「電燈泡」;再或者,自己充其量和那個胖女生一樣,都只不過是他糖罐兒里的一小撮紅糖或者白糖,他從中做了一下簡單的選擇……而每當一個人在生活寡淡的時候想調劑一下口味,選擇一撮紅糖或者白糖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只不過看哪個糖罐兒拿起來順手罷了。這麼一想,麥子多少有點為自己傷感。

艾米和胖女生兩個人有些轟轟烈烈地走了。不久麥子發現,她周圍的許多男生女生置學校規定於不顧,投入了一場又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以後的校園生活中,麥子也想試著讓自己愛上一個人。但是不行,她逐漸發現在自己身邊的男孩都無從選擇。他們驚嘆她的美貌,欣賞她的舞蹈,卻並不比艾米高明多少,僅僅處在幼稚和淺薄的愛情「實習」階段;更何況,他們根本沒有一副厚實沉穩的胸脯供她依靠。那個久遠的有著一片草地和一棟木屋的畫面總是撞進麥子的腦海,那才是她夢想的感情歸宿和心的彼岸。後來她想,既然愛無所依傍,那就不是愛了,她寧願選擇孤獨;既然夢想還在,她可以繼續等待,等待一個她心目中的男人出現。儘管他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會出現。

就這樣,三年之後,一無所獲的麥子揣著一本不包分配的專科畢業證書和一封就業推薦信離開學校,提著那隻沉重的紫紅色皮箱又回到砂城,回到她曾經厭倦的家中。

從此,她的生活更加沉悶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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