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 色 第六節

麥子並不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她還太年輕,還沒有走到需要靠回憶來支撐自己生活的年紀。

但過往歲月卻像一層繁殖旺盛的綠霉,充斥於麥子的大腦甚至每一寸神經,把她的思維侵蝕得斑斑點點,滄桑無限。因了這斑駁和滄桑的牽引,麥子有時會不由自主地走在從市中心通向原毛紡廠的那條坑坑窪窪的水泥馬路上,然後走到那座已經廢棄多年的鋼筋水泥結構的廠房前。此時,從前的一切景象會重重疊疊撲進麥子的腦海,把她的思維淹沒在機器轟鳴的喧囂里。

當年毛紡廠擴建的新生產系統剛投產,工人們常常有加不完的班。彼時的麥子經常從這條水泥馬路上走過,給加班的母親送飯。其實母親只是廠里的一名內勤人員,她原本用不著加班。大約重新獲得一份固定職業的母親對毛紡廠心存了無限感激,每次廠里有加班任務她都會主動留下來。那時,年少的麥子能夠體察到母親的充實與快樂,她願意每天都能到工廠給母親送飯,分享母親的快樂。更重要的是,她和母親獲得了雖然依舊清貧但卻安寧的生活。一種難得的安寧,短暫得彷彿還來不及體味。

如今,機器的轟鳴聲早已遠去,廢棄的廠房變得晦暗,在大西北的蕭蕭朔風中將塌未塌,掩隱在一片枯黃的雜草叢中。廠房後面是濃密的沙棗林,它們同樣顯得荒蕪,蒼涼,也如同被這個城市遺棄了一般,空留一副扭曲、醜陋的面目供人嘲笑。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毛紡廠是砂城紡織集團公司下屬的二級單位,始建於七十年代末期,設備工藝落後。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後,隨著農產品價格逐年上漲,紡織品的生產成本亦持續增長,再加上整個紡織品市場產能過剩,而他們生產的毛呢布料花色陳舊,已經跟不上服裝行業的流行趨勢,致使他們的產品找不到銷路,生產經營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很長一段時間廠里發不出工資,只好將倉庫里積壓的毛料當做工資發給職工。

其間正趕上麥子放暑假,她每天都陪著母親到各商場和服裝加工店推銷毛料,還在早市上擺過地攤。她們的困境,除了沒有錢打發每天的日常開銷,還包括在推銷毛料的過程中所遭受的冷遇和白眼。

麥子清楚地記得那個晴朗的早晨,她和母親剛到早市上把攤位擺開,城管所的人就駕著三輪摩托來了,她和母親及許多小商販一起被城管人員帶到了一座兩層高的灰色磚樓里。小商販們一個挨一個地接受兩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的盤查,最後差不多都交了數額不等的罰款才被放出去的。麥子和母親沒有經歷過這種局面,她們很害怕,一直躲在牆角處。被帶來的小販基本上走光了,忙著開罰款單的那個中年男人才抬起頭來惡聲惡氣地對麥穗說,你們兩個不吭不哈,想留在這裡吃中飯啊?

麥子抬眼看看窗戶外面,已經艷陽高照,好像快到中午了吧?

麥穗看看女兒,硬著頭皮走過去,低聲說道:「同志,你就放我們走吧!」

中年制服男瞥了麥穗一眼,用一種讓人脊背發冷的口氣說道:「看著挺體面的一個女人,怎麼凈做違法的事啊?」

麥穗嚇壞了,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們……犯法了?!」

中年制服男緊盯著麥穗,從鼻腔里哼出兩聲冷笑,厲聲問道:「你有經營許可證嗎?」

麥穗惶然地搖頭。

「你有產品合格證嗎?」

麥穗繼續搖頭。

「你有稅務發票嗎?」

麥穗還是搖頭。

中年制服男大喝一聲,說:「我就知道你沒有,你也別裝傻,更別把下一代影響壞了。今天不和你啰唆,快交罰款吧!」

但是,早晨的時候她們的小攤還沒有開張就被帶到這裡來了,麥穗的確沒有錢。在接受了中年制服男一番慷慨激昂、義正詞嚴的批評教育後,她們只好將帶來的兩卷布料留在了這棟灰房子里。當時的麥穗一臉無助,她帶著麥子灰溜溜走出那棟陰暗的灰房子,站到灼熱的陽光底下,她才終於控制不住輕輕地飲泣起來。

以後麥穗推銷毛料有了經驗,她不固定在一個地方擺攤,而是蹬著一輛租來的三輪車走街串巷。麥子仍然跟在母親後面。她們的三輪車直奔砂城各個低檔住宅小區和平房區,把毛料賣給喜歡結實而又實惠的中老年人。那些買主大部分是家庭婦女,經濟上的拮据使她們十二分地歡迎流動商販,以期買到最便宜的東西。但麥穗發現,她的許多同事早就這樣做了,他們不僅賣毛料,還兜售毛線甚至廠里生產的半成品——紗錠。麥穗卻不明白他們是從哪裡搞來的這些東西。他們每個人都是蹬著三輪車單獨遊走在小巷深處,偶爾碰見了彼此不說話,眼睛裡卻隱隱閃現出狹路相逢的敵意。

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幾個月,後來廠里的毛料「薪水」發完了,廠長說越生產越賠錢,而且也沒有錢買原料,就徹底停產了。

連毛料都沒的發,麥子和母親不用再為了推銷去受白眼,只能陷入無計可施和一籌莫展的生活。

又過了一段時間,毛紡廠忽然間傳出一個好消息,說紡織集團總公司決定將毛紡廠與被服廠合併,進行資產重組。也就是說,毛紡廠的職工還有希望。所有得到消息的人都處於極度興奮之中。

在實施資產重組前期,有關方面的領導和專家到毛紡廠進行了一次視察與資產評估。毛紡廠的職工和家屬們也都看到了,開進廠區的小轎車浩浩蕩蕩有一長隊,他們的心情隨著車隊的浩浩蕩蕩和威武陣容而更加歡欣鼓舞。

接待視察小組的宴會幾近揮霍。鮮活的野生中華鱘和大龍蝦是空運到省城,然後由毛紡廠派專車從省城連夜拉回來的。

這是毛紡廠或者說毛紡廠職工能否重生的最後機會。廠領導們竭盡所能,給視察小組提供了最優質的也是最恰到好處的接待,以便能在最後關頭為本廠職工也為自己謀點福利。這很容易得到職工及家屬們的理解。有幾個退休女工堆起滿是皺紋的笑容說,該花錢的地方就要花,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又說只要能保住咱們廠,就是一年不發退休金也值了。當然,她們能有如此的思想境界完全是由於她們的女兒頂替上班成了新一代紡織女工。

那段時間廠里上上下下都很忙,且在企業經營決策者們的杯影交錯間顯示出一個小廠瀕臨倒閉前的繁榮,一種末世將至的繁榮。

毛紡廠的資產評估和清算大約進行了兩個月,最終結果是,毛紡廠已經資不抵債,原本要兼并它的那家被服廠不願意接收。集團總公司先決定將廠房連同設備一起拍賣。但那裡離市中心太遠,位置偏僻,而老化的設備已經沒有什麼用處,就是拆了賣廢鐵也值不了幾個錢。沒有人肯為毫無用處的一堆廢鐵和一棟鋼筋水泥房子花冤枉錢。最後毛紡廠的大門掛了一把鐵鎖,又貼上兩張封條,廠子算是廢棄了。

廠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毛紡廠的職工離開了那棟灰色水泥樓,各自尋找著各自的出路。原毛紡廠廠長到紡織集團總公司擔任了某部門的副經理;廠里其餘百分之八十的職工下了崗,他們回家等待砂城下一個「再就業工程」的啟動;另外百分之二十的職工分流到集團公司下屬的一些企業或機關。

就在此時,麥穗有幸成為那百分之二十中的一員,她被調到紡織集團總公司機關做了一名文員。

據說毛紡廠在資產評估期間曾經有幾名出眾的女工出席了歡迎領導的招待舞會,而麥穗就是這幾名出眾女工中的一員。還說出席舞會的人員都是廠長選定的,在那份人員名單中原先並沒有麥穗,但麥穗找到了廠長家裡。至於舞會背後的事情,除了當事人,就沒有人能說清楚了。這是在下崗女工中流傳最廣的原本就名聲欠佳的麥穗何以突然間能交上好運的一個版本。

在散布這些流言時,人們臉上沒有因自己背時而他人走運表現出應有的憤懣,卻展露出充滿曖昧的笑意。

流言的另一個版本是:集團公司總經理陸思豫是土生土長的平安縣人,與麥穗是同鄉。而紡織集團公司在幾十年的運作中形成了一個裙帶關係枝葉密布的關係網,麥穗有幸成了這張大網上的一個網眼。

一個小小的網眼網到了一條大魚。人們依然笑得意味深長。

當然,麥穗對所有的傳言還一無所知,她搬了新家,體體面面地做了紡織集團公司機關的一名文員。

而這些流言飛語在紡織集團公司子弟學校讀書的麥子是知道的。

人們的議論並非無中生有,因為在搬進新家後不久,麥穗的同鄉和直接領導也就是陸思豫經理成了她們家的常客。

每次陸思豫來的時候,並不擅長烹調的麥穗都會竭盡所能張羅一桌酒菜。這也許算不得什麼,人之常情,誰叫他是她們家的恩人呢?而每到此時,平時不化妝的麥穗都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還穿了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衫,使她顯得更加年輕也更加玲瓏有致、光彩照人。

麥子不能忍受母親突然之間的玲瓏有致、光彩照人。她在母親換下那件毛衫後曾偷偷地在毛衫上燒了一個洞。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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