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第九節

羅揚在家休養。白天,姑奶奶教他背誦《詩經》,祖父指導他練習書法。到了晚上,祖父就給他講關於古羅馬東征軍遺部來到河西走廊的傳奇故事。祖父還搬出一些典籍,一段一段給他念,如《後漢書》記載:「漢初設驪(靬)縣,取國名為縣。」彼時,年少的羅揚對此並不感興趣,他不明白祖父為什麼要給他講這些,或者,是曾經做過歷史教員的祖父對自己青年時代的緬懷吧?他常常在祖父講解了無數遍的已經變得乏味的傳奇與考證中酣然睡去,用一個斑斕的夢來回應祖父的無奈與嘆息。

但羅揚對祖父的崇拜是與生俱來且深入骨髓的。他羨慕祖父的博學,更喜歡祖父用毛筆在宣紙上一揮而就的那種大氣磅礴,尤其是祖父寫下的「鐵騎沉痾」幾個字,雖然他還不能完全理解,卻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悲壯的豪情,或者說是一個男兒面對天地的豪情。他每天在祖父的指導下做完臨帖描摹的練習後,都會學著祖父的樣子書寫一遍「鐵騎沉痾」幾個字,那幾個字雖然寫得還如他的年紀一般稚嫩,卻使祖父感受到了某種欣慰。祖父常對他說:「書法和漢文化乃至歷史是相通的,練習書法的人經過天長日久的熏染,慢慢就會領悟歷史,又能從那種領悟中真正學會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然而,如此恬淡的生活並未持續多久,就被無法抗拒的外力打破了。

夏天離去,秋陽如虎。某個炎熱的午後,太陽熾熱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也是熱浪滔滔,似要噴出火來。

羅揚在院子里的樹蔭下有模有樣地臨帖描摹。院門突然被撞開,擁進來一群戴紅袖章的人。領頭的是縣文化館的麥三。由於他幫助平安縣革命委員會成功地趕走了砂城來的那支隊伍以及其他外來的革命組織,現在已經榮升為文化館館長並成為平安縣革委會的主要領導之一。在麥三的指揮下,來人掀翻了羅揚寫字的桌子,用鐵鎬刨挖那幾株挺拔的紫槐樹和依然掛滿淡黃色果子的杏樹。

很快,院子里一片狼藉。

然後他們進了房子。

很快,房子里狼藉一片。

太陽偏西,忙得滿頭大汗的麥三沒有得到預期的收穫,想起了令他們失望的院子的主人。帶著一種被欺騙的仇恨,他們撇下工具,扭扯起院子里的主人——祖父、姑奶奶、父親和母親,高呼著口號往街上走去。

在扭扯的過程中,戴在姑奶奶左手腕上的玉鐲嘭的一聲掉在地上,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響。而院子里長年鋪撒煤炭灰,地面並不堅硬,玉鐲在地上打了幾個圈後滾落在院門前,卻沒有摔碎。情緒激動的革命者沒有注意到玉鐲,他們忙亂地扭扯著院子的主人往外走,其中一隻腳無情地從玉鐲上面踏過去。

此時的羅揚嚇壞了,他獃獃站在原地。一切安靜下來後,他才想到,因為那個一生下來便失去母親的小女孩兒,是麥三來向他聲討了,雖然他們沒有用正眼瞧一下羅揚,也沒有像押走祖父他們那樣將他押走,大約是時候未到的緣故吧?許久,從驚恐中醒過神來的羅揚撿起玉鐲,在金色的秋陽下它依然泛著冷淡的清輝。然而,此刻它多了一道清晰的裂紋。羅揚環視一遍狼藉的家,把玉鐲藏在了一個隱秘的地方,然後朝街上走去。

鬥爭如火如荼。大部分居民都集聚到廣場上,包括半大的學生和花白了頭髮的老人,還有抱著小孩兒的婦女。很多人是來看熱鬧的,唧唧喳喳而又惶惑不安地議論著眼前的一切。羅揚被擁擠在人群中。他踮起腳尖避開攢動的後腦勺們,看見了戲台上的幾個人蓬頭垢面,胸前都掛著木牌,上面寫了墨字,畫著大紅叉。祖父他們也站在那一排失魂落魄的人當中。

突然,一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躍上戲台,大喝一聲:「羅崇文,抬起你的狗頭來!」

羅崇文是祖父的名字。

新任文化館館長麥三也躍上了戲台,指著祖父身邊的老太太斷喝一聲:「說,你和羅崇文是什麼關係?」

老太太紋絲不動。她的頭一直是揚起的,顯得那麼高傲,那麼不屑一顧。羅揚知道,她是姑奶奶。

「司馬尋心,你想頑抗到底嗎?」麥三又扔下驚雷般的斷喝。

羅揚驚懼地看著台上那顆高揚起的白髮蒼蒼的頭。不錯,姑奶奶一直習慣於揚著頭,不論她走路的時候還是站立的時候。因此她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樣顯得老邁,儘管這兩年她的頭髮也幾乎全白了。他們喊她司馬尋心。羅揚這才知曉,姑奶奶的名字叫司馬尋心。也就是說,姑奶奶不姓羅,她並不是祖父的親姊妹。她和祖父是什麼關係呢?羅揚也深感困惑。

司馬尋心高揚起頭站在戲台上,紋絲不動,沉默不語。

一個頭兒模樣的年輕人大概等得不耐煩了,他上前搡了司馬尋心一把,說:「老妖婆,一大把年紀穿紅戴綠,燙雞窩頭,一看就不是好東西。快說!你和羅崇文到底什麼關係?」

麥三湊上前對頭兒耳語一番。

頭兒轉身對著戲台下面的人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說:「原來是個小老婆啊!」這笑像施了魔法一樣傳染到台下,台下的都跟著笑起來,笑得東倒西歪,前俯後仰,想止都止不住。頭兒突然停住笑,指著台下最前面的一個絡腮鬍子說:「王三,你娶媳婦兒了沒有?」

絡腮鬍子王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沒。」

頭兒又指著另外一個人說:「李老四,你想不想有個媳婦兒?」

「想。可是剛解放那年政府給咱分了房子,安排了工作,就是沒有分給個媳婦兒。」李老四露出一臉的邪笑。

在這一問一答的過程中,台下的人嚶嚶嗡嗡不知道在講些什麼。場面顯得有點亂。

頭兒突然把臉一沉,指著司馬尋心說道:「據麥館長反映,這個老妖婆子解放前是羅崇文的小老婆,前兩年又剛從國外回來。這麼嚴重的問題他們居然不交代。大家說說,他們反動不反動?惡毒不惡毒?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來變天,讓我們重走回頭路嗎?」

頭兒的話很具煽動性。那些在縣城裡土生土長的因貧窮而至今也沒有娶過妻的光棍漢被挑動起來了,他們憤怒地叫囂著,戲台下頓時山呼海嘯,含混不清。

絡腮鬍子王三突然撥開人群,他大步流星跑到戲台邊,一閃身躍上台去,義憤填膺地向羅崇文揮起了拳頭:「你這個老東西,竟然敢有兩個媳婦兒!」

只聽羅崇文輕輕地「啊」了一聲,身體搖晃幾下,終於跌下戲台,重重地摔了下去。他的頭枕著一塊不大不小的鵝卵石。不一會兒,鮮紅的血液從他的鼻孔和後腦勺潸潸潺潺地往下流淌。

「崇文!」司馬尋心驚呼一聲,趁人不備奔下了戲台,不顧一切地將那顆被血水浸濕的花白的頭顱摟在懷裡。

頭兒跳下戲台走過去,抬腿踢了司馬尋心一腳:「你這個老妖婆,別在這裡裝腔作勢了!快放開,滾一邊去交代你的問題!」

有兩個戴紅袖章的年輕人奔上前,掰開死死抱著羅崇文的司馬尋心的手,將她雙臂反扭,重新押上戲台。

司馬尋心哆哆嗦嗦站在戲台上,她的硃紅色襯衫上印滿了一團一團的血跡,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像一朵一朵盛開的暗紅色的花朵。

頭兒走到羅崇文身邊,蹲下來推了他一下:「別裝死啊,你!」

羅崇文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頭兒站起來,拍拍草綠色軍褲上的土說:「嘿,這老東西還真不經打,只一拳頭就送他回姥姥家了!」

聽見頭兒的話,大家都明白羅崇文差不多已經死了。

司馬尋心暈了過去,癱倒在戲台上。

戲台下面紛紛攘攘:「快快送衛生院去,看還有沒有救!」

台下的觀眾大部分是縣城居民,來廣場參加批鬥會亦不過是完成街道分派的任務或者是看熱鬧,一旦要出人命,天性的善良和膽小便立即顯露出來,有的人急忙跑到街上去找車,有的人悄悄離開了會場。

頭兒很年輕,還沒有經歷過多少流血場面,他怕事情鬧大,心虛起來,不敢把批鬥司馬尋心的「戲」再演下去,連連吩咐手下的人說:「送衛生院!送衛生院!把那個老妖婆子一起送去。」

不知麥三麥館長是何時離開的。群龍無首地亂了一陣子,廣場上的人也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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