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第六節

楊枝、柳枝綠了,縣城漸漸熱鬧起來。萬物復甦,天氣晴朗,人們從靜默了整整一冬的慵懶中緩過精神氣兒,在街頭巷尾走動、掃除。進城的牛車或騾車更加頻繁,吱吱嘎嘎轉動的軲轆聲響徹在整個縣城;戴白色或黑色帽子的趕車老漢噼里啪啦甩動著鞭子,氂牛或黃牛的鼻子里呼呼噴出熱氣,它們按照鞭子的節奏緩緩地踏著步兒;騾車比牛車走得快,騾子的蹄掌嗒嗒敲擊著石子路面,好像所有的街道都跟著它在跑動。小孩兒舉著自製的瓦片風箏,呼擁著走向外面的原野,他們用風箏將自己的一點心愿和一片嚮往送到了天上,直上九霄;春光便隨著風箏的飄浮一天天老去……

至暮春時節,所有的槐樹都開花了,枝條上綴滿雪白的細碎花朵,整個縣城飄溢起濃郁的芬芳。有幾個老婆婆則踩著木凳站在街邊的榆樹底下,一邊抬起手擼樹枝上的榆錢兒,一邊哼唱學來的戲文:王三姐守寒窯一十八載,劉翠萍苦度了一十六春;還有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愛梁生;這都是父母嫌貧愛富貴,女兒不忘恩愛情……由於老婆婆們已經豁了幾顆門牙,嘴是漏風的,她們又只會用當地方言講話,因此唱出的戲文都跑了調,並不能聽真切她們到底在唱什麼。

因了槐花和榆錢,縣城裡揚起一片漫無邊際的熱鬧與歡欣。

羅家是縣城裡少數幾戶每天吃三餐飯的人家之一。臨近晌午,母親也從自家院子里的槐樹枝上採摘槐花。她將那些花瓣肥厚的花朵從莖部掐下來,放入白瓷盆中,不一會兒就裝滿了瓷盆,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乾淨,將槐花放入沸水中焯一下,然後拌上麵粉和姜、蔥、咸鹽、胡椒面兒等調料,再點上爐子搭上蒸鍋,將拌好的槐花放進籠屜里蒸熟。這樣的飯食叫散子。

一九六四年的春天,困難時期剛過去不久,人們臉上的菜青色還沒有完全褪盡。曾經靠榆錢兒或槐花度過三年大饑荒的平安縣城居民彷彿懷著感恩與朝聖般的心情,等待每年春天榆樹抽芽、槐樹開花的這段時間,家家都必定要吃幾餐用榆錢兒或槐花摻上麵粉蒸的散子,並且逐漸將其演變成了縣城裡一種特有的生活習俗。這一天,採摘了槐花的母親早早地點燃了廊子前的煤炭爐子。不久,爐子上的蒸鍋吱吱冒著白色的蒸汽,院子里飄散起槐花的清香。等槐花散子蒸熟出鍋,盛在一隻瓷盤裡,那是一種透亮的灰白色麵糰,再往麵糰上淋一點麻油,滿街滿巷都飄散起無盡的溫暖與馨香。

晌午的陽光暖融融地曬著。祖父在這溫暖與馨香的氣息里合上手中的書,輕弱地打起了鼾兒。姑奶奶端走了他的茶碗,又從房裡取來一條薄毛毯搭在他身上。在院子里玩耍的羅揚不知道祖父在做一個怎樣的夢,他在夢裡又見到了一些怎樣的人。酣睡了的祖父會夢見祖母嗎?或者,虛弱而蹣跚的祖母只能常常在羅揚的夢裡獨行?

做飯的間隙,母親已經在兩棵大槐樹之間拉了一條繩子,晾曬剛剛翻洗過的被褥和衣裳。院子里頓時投下一片一片的陰影,輕輕搖曳著,彷彿在地上落下了一朵一朵的祥雲。羅揚、姑奶奶和祖父以及祖父的鼾聲就淹沒在這一朵一朵的祥雲里了。

吱嘎一聲,羅家的柴扉院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年紀大一些,臉上留著濃厚的絡腮鬍,頭髮已經謝頂。羅揚認得,他是縣文化館的柳館長,常到家裡來向祖父請教文物方面的問題。跟在柳館長身後的是羅新宇和一個年輕人,他們各人抱了一隻長木盒。

羅揚推醒祖父:「爺爺,柳伯伯來了。」

「噢……是柳館長啊?」祖父抬起頭,打量著來人。

「羅老師,今天又要打攪您。這是文化館收藏的一對青花插瓶,我覺得有些不對,不敢確定,拿過來您給看看。」

「爹,您看!」父親已經把懷裡的木盒打開了。

「不急,不急,先搬桌子過來。」祖父攔住父親,又扭頭對坐在一旁的姑奶奶說,「您把我的老花鏡和放大鏡都拿過來。」

不一會兒,父親搬出來一張小條桌擺在祖父面前。母親又搬出三張椅子,重新沏了幾碗茶。

兩隻木盒都打開了,一對青花插瓶被小心翼翼地放到條桌上。祖父舉著放大鏡仔細察看起來。

據說那對插瓶是縣城裡賣涼粉的麥老太太的傳家之物,縣文化館建立之初她捐的。她的兒子麥三也因此成了文化館的工作人員。插瓶的標籤上填著「明初宣德青花」,它們擺在條桌上,要祖父的慧眼給它們評定身價。

那對插瓶通體潤白如玉,在瓶身正中繪有一束蘭草和兩隻蝴蝶,一隻蝴蝶落在蘭花枝頭,另一隻蝴蝶在蘭草葉旁飛舞,栩栩如生。圖案是靛青色,襯得瓶體愈加潔凈,在迷醉的春光里泛著青幽幽的光芒。

祖父戴一副老花鏡,舉起放大鏡,對插瓶的每一絲釉色和每一條紋路進行觀察。他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琢磨了很久,最後祖父對柳館長說:「假的。從它們的燒制工藝和釉色可以判斷,應該是民國後期出品的。」柳館長點點頭,和跟來的那個年輕人一起小心翼翼抱起插瓶送回了文化館。據說,柳館長連夜向上級部門寫了一份有關「明初宣德青花」插瓶的鑒定報告。

後來麥三仍然留在文化館工作,只是文化館的展廳里再見不到那對青花插瓶。據知情的人說,那對假古董又回到了麥老太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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