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第五節

羅揚還清楚記得,翻過農曆新年,祖母去世的陰影沒有阻擋住家裡平淡恬靜的日子,也沒有阻擋住春光歡快撲向小城的步伐。

西北的春季多風,刮一場大風天氣就會暖和一點。十幾場大風過後,在冰雪覆蓋下凍得堅實的大地慢慢鬆軟了,即使戈壁灘上的石頭似乎也柔軟了,溫暖了。平安縣城一如既往地蘇醒過來,朝氣蓬勃。街道邊的楊枝、柳枝、桃枝、杏枝都泛起了青色,榆錢兒靜悄悄地躥上枝頭……

在羅家的庭院里,幾株挺拔的紫槐樹被新芽染上了淡淡的綠氣,杏樹也掛上了粉嘟嘟的花蕾,沉甸甸的枝條在微風中碰碰撞撞,發出叮叮噹噹的微響。陽光變得明媚鮮亮,一股暖流從空中向大地瀰漫開來,潮潮潤潤的,伴著新枝抽芽的氣息,像一股清泉流淌在縣城的街巷及家家戶戶,也緩緩漫過羅家樹影綽綽的宅院,使院子里鋪滿了一片細碎而迷醉的金色。

這樣的春天,鬚髮花白的祖父總是端坐在院子里的一張老式藤椅上,手捧一本厚重的書,沉浸在書頁的字裡行間,也沉浸在眼前這片迷醉的金色里。

羅揚常常坐在祖父旁邊的小木凳上,望著嬌紅的太陽從鄰家的屋頂上爬起來,邁著雜沓的腳步踩上杏樹、榆樹和槐樹的梢頭,金燦燦的光芒便傾瀉而下,如水樣流淌得滿街滿巷;在日光下,祖父清瘦的臉龐紅紅潤潤,花白的鬍鬚閃著金屬般的光芒;有幾隻野蜜蜂繞著院子里芬芳馥郁的樹枝兒飛來飛去,嚶嚶嗡嗡地唱響快樂的勞動歌謠;白色或黃色的蝴蝶在花葉間翩翩舞蹈,它們渾身裹滿了紅紅粉粉的花香後又翩然飛出庭院;有一群小紅螞蟻在搬運一隻剛從樹上掉下來的青蟲,青蟲在螞蟻們的撕扯下蠕動著,掙扎著。羅揚用一根樹枝將螞蟻趕開,但它們很快又聚攏過來。青蟲終於不再掙扎,它被喊著號子的蟻群拖進了蟻穴。青蟲死了,它將成為螞蟻們的盛宴。這使羅揚自然而然想到了人為什麼會死、也會如青蟲一樣被拖入洞穴中這樣肅穆莊嚴的問題。

假如祖母沒有死,這會兒她也應該坐在院子里,納鞋底或者漿洗衣物。儘管她坐過的椅子還在,她用過的老花鏡和針線盒還在,甚至她身上特有的那種枯黃色的暮年氣息也還隱隱在院子里瀰漫,但她確實已經死了,被一些活著的人抬進一個洞穴中。從此,羅揚再也聽不見她的嘮叨或咳嗽,再也聽不見她納鞋底的嗞嗞聲和洗衣物的嘩嘩聲。她曾經坐過的椅子換了一個人,一個被羅揚稱作姑奶奶的老太太。姑奶奶除了有時坐在樹蔭下祖母曾經坐過的那張木椅子上,她幾乎不使用祖母用過的其他任何東西。姑奶奶坐在院子里,她旁邊的矮木几上放著一杯冒著氤氳熱氣的清茶,她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或報紙,玳瑁邊眼鏡在明媚的春日裡反射出平和的光澤,樣子是那樣地幽雅體面。此時羅揚就想,祖母到了另一世,會不會也擺脫自己的勞碌命,就這樣輕閑富態地過著屬於她的日子?然而,那樣的日子對於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祖母來說實在遙不可知,他寧願希望祖母仍然活著,哪怕是她從早到晚地忙碌,活著總是好的,可以和兒孫們一起享受實實在在的生活。可是,祖母咋就死了呢?是因為姑奶奶的到來嗎?而面容慈祥的姑奶奶並不是一個十分可惡的人啊?!祖母為什麼就不喜歡她?為什麼就不能容忍她的出現?即便不喜歡,可是她也不應該用「死」來迴避,迴避掉此後的所有時光——這些時光自然不會因為祖母的離開而停下腳步……

時光涓涓潺潺,平靜如水。在這平靜如水的日子裡,羅揚不知道祖父和其他人是否會想念死去的祖母。但他是非常想念祖母的,甚至懷念祖母在深夜裡那令人恐懼的咳嗽聲。有祖母的夜晚,他不會感覺如此孤單。但祖母真的走了,就如那隻被螞蟻拖走的青蟲,她被一種不可抗拒的而又無形的力量拖進了一個洞穴中,再無出頭之日。

羅揚每想到這些就會產生一點點他這個年紀不易感受到的悲哀,他望著祖父問道:「為什麼要把奶奶放進一個深穴里?她也會被螞蟻拖走嗎?」

祖父放下手中的書,沉吟片刻才對羅揚說道:「萬物皆有命,不論是青蟲、螞蟻,還是花、草、樹木,還有人,他們都有各自的輪迴。你奶奶去的地方不是什麼洞穴,那是她的福地。她苦了一生,擔憂了一生,如今到另一個世界去享受她的福分了。」

「奶奶為什麼擔憂?另一個世界真有她的福分嗎?」

「你該讀書了,讀了書你就會懂得很多你不明白的道理。」

這時姑奶奶從屋裡出來,給祖父端來一碗剛沏好的三炮台,又遞給羅揚一本線裝的《詩經》。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鶬鶊。……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羅揚的讀書生涯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那些詩句對於六歲的他來說是一點都不懂的,還有許多字他根本不認識。姑奶奶卻顯得很有耐心,她讓羅揚坐在她身邊,給他教生字的讀音,等他把整首詩讀熟了,會背誦了,才給他講解詩的意思。

「《谷風》是寫一個女子對過去生活的留戀和她被丈夫拋棄後的痛苦。『谷風』指『東風』,前兩句是《詩經》慣用的『興』,就是用一種事物引出詩歌正文……」

「《七月》寫了農民四季生產勞動的艱辛和他們受奴役的痛苦。『七月』指夏曆七月,『流』是向下行,『火』是一顆恆星的名字,那顆恆星每年七月便偏西下行;『授衣』就是把裁製寒衣的工作交給婦女去做……」

對於這種煩瑣的講解羅揚亦不十分明白,但他耳熟能詳地記住了每一首詩,每天像唱兒歌一樣詠唱。而此時這個常在他身邊的教他讀書識字的且曾經被他和祖母視為「毒」的老太太,他也覺得她並非那麼令人討厭,雖然他還是不明白當初祖母憎惡她的真正緣由。

能背誦《詩經》的羅揚終於又想起了姑奶奶送給他的糖果。他找到它們的時候,那些半透明的或奶白色的晶體已經風化,或者是被蟲子吃掉了,盒子里只剩下一堆陳舊暗淡的玻璃紙。羅揚多少有點遺憾。許多年後,羅揚到過很多地方,看見過形形色色的糖果,但帶著遺憾的他再也不吃糖果了。他願意讓記憶停留在對那種五彩繽紛和美妙香甜的回味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