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城故事 第一節

玉鐲是祖父留下的。

羅揚對祖父或家園的記憶大約始於五歲那年的初冬。因為從那時起,家裡接連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變故,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

在有關祖父的記憶中,一隻帶著青綠色玉鐲的女人的手如同特寫,迎著故居庭院里黎明的晨曦,久久停留在羅揚的眼前。那天小城下了第一場雪,淺淺的積雪在晨曦中映射出清冷的微光,像是輕柔的撣子拂著小城,拂著小城中的庭院。一隻豐腴的手被雪的清輝映襯得潔白如玉、修長圓潤,儘管它已出現細小的皺紋,但舉手投足間的優雅柔美,卻第一次觸動了羅揚小小的心兒深處最柔軟、最溫暖的部分,引發出他童年時代對母性的初步理解和認識。

從出生到九歲那段時期,羅揚一直居住在平安縣城。那時家裡有祖父、祖母、父親和母親,三代同堂生活在祖宅——昔日被稱作羅府的一所院子里,於恬靜中體味著平凡人家的幸福時光。

很久以前,羅府在平安縣赫赫有名,最初是一位縣長的府邸,曾經輝煌地坐落在縣城中心十字關,緊挨著縣衙門。庭院深深,榆樹、紫槐和杏樹交相繁茂,沿院牆四周還生長著蓬蓬勃勃的迎春和刺玫花,樹影花叢間,一棟呈扁「H」形的高大宅子顯得異常幽僻。昔日威嚴的縣衙門在解放初期改造成了縣政府,由一條窄窄的小巷與羅宅庭院分隔開來。而庭院里原先那道青灰色的院牆在許多年前也順應時代的要求拆除了,圍了一圈用榆樹枝條編扎的籬笆,使這所庭院毫不惹眼地靜默在縣城中央。正是當年的房主人頗有見地地將院子改造成了這樣一所普通民居,它才不動聲色地在他的後輩中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然而,透過樹影花叢,宅子正屋那兩扇高大厚重的暗紅色木門和房椽頭上繁複的雕花圖案依然透露出往昔的繁華。站在大門前仰視時,人們會情不自禁地想像若干年前宅院內種種不為人知的生活,以及在那生活中曾經游移沉浮過的陳舊的身影。

羅揚對於庭院的記憶,還要先從他五歲那年秋天說起。那個秋天他開始與母親分房獨卧,對曾經熟悉的家園重新有了陌生感和好奇心。一個五歲的小孩獨自住在空洞而幽暗的房子里,每當夜幕降臨,他都由於懼怕窗欞上雕刻的奇怪圖案而很難入睡,他實在分不清那些圖案是花卉還是獸面。這樣的探究持續十多天後,他對陰沉沉的窗欞雕刻失去了興緻,把注意轉移到別處。已進入深秋,庭院的夜晚清爽宜人,羅揚睜著一雙膽怯而又好奇的眼睛,將目光從窗戶上奇形怪狀的圖案縫隙處擠出去,能看見窗外影影綽綽的樹梢和疏朗的星光。風兒搖動樹枝,樹葉沙沙鳴響,像祖母微弱的喘息或者母親輕柔的腳步。他豎耳屏氣,還能聽見秋夜伏在雜草中的斷斷續續的蟲吟和街道上進城的牛車偶爾經過時嘰嘰嘎嘎的軲轆轉動聲,如音樂般在夜空下流淌,他的瞌睡便在這流淌的樂聲中漸漸爬上了眼瞼,帶著無邊的夢幻穿過黑夜,走向黎明的霧靄和閃爍的晨光。

但是,這西部小縣城的秋季是短暫的。等到羅揚剛剛適應離開母親後的夜晚獨卧,對夜景的觀察有了更強烈的願望時,院子里的樹卻已在瑟瑟冷風中抖光了葉子。蟲兒隱了聲息。星光變成凄清的慘白。為了遮擋風寒,母親用牛皮紙將雕花窗戶糊嚴實了,又掛上一道絲絨帘子。他只能在黑夜中用一雙敏銳的耳朵感知外面的一切。街上的牛車不分季節地常來常往,有時是周邊農村往縣城的蔬菜店送菜的,有時是從涼州或張掖往縣城供銷社送日用百貨的,有時是老鄉進城拉糞肥的,有時也從別的地方載來一些陌生人和他們的行李,沉甸甸地在街道上獨行,嘰嘰嘎嘎的車軸聲打破了夜的空曠。等到清晨,蔬菜店裡便有了還泛著泥腥氣的土豆,綠茵茵的韭菜,粉嘟嘟的番茄,紅艷艷的辣椒,掛了白霜的老南瓜;供銷社裡有了主婦們必備的油鹽醬醋、衣帽鞋襪,男人們離不開的煙絲、煙捲、青稞酒,小孩兒眼巴巴盼望的蜜棗、柿餅或深褐色的硬糖塊……在小縣城單調的生活中,牛車用這種方式傳遞著平凡塵世的寧靜與福音。而牛車的聲響對於一個沉睡在寂寥中的小孩兒,更顯出幾分親切的熱鬧和未知的希冀。

這是一座閉塞的小城。

不知沿襲於何時,無論是整座縣城還是縣城裡的每一戶人家,人們都習慣用一道土牆或者籬笆圍起來。縣城最外面一圈幾公里方圓的大圍子叫城牆,城內各戶人家的小圍子叫院牆。在當時的縣城,還殘留著一段無從考證朝代的土城牆和四座修築於明代的拱形城門。連接四座城門的,是兩條互相垂直貫穿縣城東西和南北的街道。縣城裡只有這兩條主要街道,以它們相交的十字路口為起點,被分別叫做東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和北大街。四條大街是縣城最繁華的地方,沿街林立了一些店鋪,如糧店、煤店、藥店、蔬菜店,肉鋪、飯鋪、雜貨鋪、理髮鋪等等,原先大部分是私營的,後來經公私合營後都改造為國營單位了。那些店鋪的背後掩隱著民居,一座又一座干打壘的土房土院,由縱橫交錯的窄窄的小巷連接成一片,如蛛網一般,又像是一副不太規整的棋盤。小巷子全部是土路,居民們為了雪天防滑又在土路上鋪了一層煤渣。在乾燥的西北,遇到颳風天或者有行人走過時,巷子里便騰起一陣煙塵,因此小城的上空總是灰濛濛的。七零八落的小巷和民居之間,還夾雜了一些小作坊,比如磨麵粉的,壓麵條的,磨豆腐的,做裁縫的,砸煙囪的,賣漿水面的等等。這些開作坊的人家,只有磨豆腐的和賣漿水面的兩家是外來戶,他們各自住在有三兩間平房的小院里,家裡除了堆放著簡陋的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一家子還有娃娃、大人四五口子,那院子便嘈雜而擁擠不堪。說磨豆腐的和賣漿水面的兩家是外來戶,也不十分確切。那兩戶人家原先都是縣城裡的漢子娶了外省的女人,成親幾年後男人又死了,拖娃帶崽的外省女人才在縣城裡自頂了門戶自謀了生路,操著一腔外地口音吆五喝六地做小買賣,居民們也就把他們當成外來戶了。

磨豆腐的是個河南女人,很勤快,又因為她是寡婦,且先後死過兩個男人,要獨自撫養兩個孩子,還要照顧一個瞎眼婆婆,生活擔子重,心事也特別重。她總是把自己搞得很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後半夜:把泡脹的豆子磨碎,過濾,燒漿,點滷水,再把點好的豆腐用紗布袋子裝上吊起來,等水分快濾幹了,又用模板擀平,在上面壓上重物,等第二天早晨豆腐就做成了。有時(比如逢年過節)她還滷製一些豆腐乾。不論颳風下雨,還是嚴寒酷暑,河南女人一大早推著三輪車出門,豆腐放在車上,蓋了濕白布擋灰塵,又清爽又衛生。她推著車沿大街小巷穿梭叫喊:「豆腐嘞!買豆腐!」脆脆的嗓音很好聽。想買豆腐的人聞聲出門,放下一角錢或者兩角錢,能買一大塊豆腐。如果她偶爾某個晚上睡得早了,就很容易深夜裡失眠,輾轉反側,然後想起從河南逃荒到西北的苦難歲月,想起先後死了的兩個男人,再哭上一陣子,哭自己的命。她不知道將來閻王爺見到她時會不會像傳說中的那樣讓她的兩個死鬼男人將她鋸成兩片分了去。翻來覆去想一遍,天也就蒙蒙亮了,於是她起身推車出門,並把原本可以留下自家吃的豆渣也帶出去,給每個買豆腐的主顧送上小半碗。連豆腐帶豆渣,回家添上些白菜和雜麵,夠做兩頓飯的。因此街坊們從不歧視這個寡婦,她的生意總是特別好。時間一長,河南女人慢慢放寬心了。她認為自己這樣行善,這樣有人緣,將來閻王爺總會饒恕她,不讓她的兩個死鬼男人將她鋸成兩片。

賣漿水面的是個天水女人,她家的院子里放著幾口大瓦缸,缸里成年用麵湯浸著小白菜葉子,發酵一段時間就成了漿水,酸溜溜的氣味從幾口大缸里瀰漫出來,經久不散。天水女人做漿水面所用的麵條都是切得細細的手擀麵,筋道而爽滑。她還特意製作了醬黃瓜和咸韭菜花當配菜。醬黃瓜是挑選沒有長醒的小黃瓜做原料,放上醬油、咸鹽、花椒、辣椒、白砂糖、小茴香等作料腌制起來,脆脆的酸中帶甜,香氣四溢,每個來吃面的顧客都送一小碟。咸韭菜花是本地小菜,各家各戶都要做一點,並不走俏。天水女人做生意不用出門,她將一間房子的後牆開了一道門,那門正對著街巷,屋裡擺兩張小木桌和幾條長凳,做了門面房。外來的漿水面能夠在當時的縣城裡繼牛肉麵之後成為又一道名小吃,據說是因為用麵湯和小白菜製作的漿水富含維生素,那酸溜溜的味道不僅生津止渴,還有去毒敗火的功效。每到夏秋兩季天氣燥熱的時候,街上牛肉麵館的生意變得清淡,而天水女人的漿水面卻紅火起來。尤其那些懷了孕的婦女,她們沒有別樣東西解饞,去吃碗漿水面,再拿只大海碗盛一碗漿水帶走,天水女人還會送給她們幾條醬黃瓜。她們回到家裡,端起漿水就著醬黃瓜吃了喝了,那酸溜溜的滋味總是延續著生一個大胖小子的美夢。

在縣城裡,除了羅府那樣寬綽的高宅大院外,比較氣派的房子還有幾棟,都在鬧市區,沿四條大街分布著。一家是郵局,一家是信用社,一家是供銷社,一家是衛生院,還有一所小學和一所縣立中學。它們大同小異,清一色青磚牆灰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