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有門的房間 第八節

窗外的月色分外明凈,如同鋪了一方偌大的無邊的白色綢緞,厚重的窗帘也隔不斷其淡雅而醒目的清輝。

柳絮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大概是下午那杯咖啡起了作用,很少失眠的她在深夜來臨時仍無睡意。床的另一邊空蕩蕩的,朦朧中能看見一條還沒有打開的被子那不算整齊的稜角。雪兒伏在床前的地毯上呼哧呼哧地打起鼾來。床頭柜上的小鬧鐘滴答滴答邁著小碎步兒,慢慢地但又不屈不撓地向前奔跑。該有一點多鐘了吧?羅揚依然沒有回來。咖啡對睡眠的影響並不會有這樣持續的效果。那麼,她今夜的失眠是因為他的不歸嗎?柳絮暗笑了一下,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對於羅揚深夜不歸帶來的煩惱她自有安慰和解脫自己的邏輯,即使他整夜不歸她也會睡得很踏實,睡得無牽無掛。

事實上,柳絮這會兒的輾轉反側是因為她在想另一個問題,那個由莫名的牛角梳到昨天夜裡夫妻爭吵再到邂逅陸霞後等等細節所引起的問題。雖然她剛回家時已經把那些雜七雜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但在夜深人靜且失眠又不期而至時,她不得不把它們一一撿回來,在空蕩蕩的心裡搓揉來又搓揉去。她的心被這些沒完沒了的搓揉塞得滿滿的,還有一點隱隱作痛。

沒心沒肺的柳絮破天荒開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一點檢她那不願回想的過往歲月。也許在以後的若干個不眠之夜裡,這將成為她用以填補內心空洞的新方法了。人在無所救助的情況下,總要找到一條自我救贖的途徑。點檢過去,就是自我救贖的一種形式吧?因為它不為人知,又無傷大雅。

其實,白天的時候,柳絮和陸霞討論那個她一生都羞於啟口的兩性話題時,她言不由衷地說了謊。當時她的臉紅多半是由於她的說謊。深夜的失眠使她不得不坦然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羅揚對她從來沒有主動過,即使新婚燕爾之時。

新婚之夜的每一位主角都應該是激動且終生難忘的。柳絮沒有激動,但很難忘。他們的婚禮按照羅揚的意願在初冬的某個早晨舉行。那是一個非常清冷的早晨,老天爺好像不甘心似的陰沉著臉,還飄落下幾朵淺淡的雪花作為婚禮的點綴。婚禮結束後天放晴了,柳絮的心情從此卻沒有晴朗過。她依然還記得他們的洞房花燭夜,那個晚上的月色如此刻一般明凈。她和他躺在紅得有些艷俗的婚床上。彼時的他爛醉如泥,彷彿永遠都不會醒來。她寂寥地凝視著濃稠得像蜜汁一樣的月光,等待他酒醒,直到第二天上午。她用等待默默地度過了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新婚之夜。

第二天晚上,他們的新房裡來了一群沒有趕上婚禮的朋友。他借著朋友們鬧新房討喜酒的勁頭,同樣將自己灌得爛醉如泥。

第三個晚上,他沒有理由讓自己繼續保持醉態。她想該發生的總要發生,她不必再無止境地等下去。他們已經是合法夫妻,她有自己的權利,他有他的義務。但他並沒有因為自己連續兩天的醉態而對身邊的新婚妻子產生一點點應有的熱情或者說愧疚。他只是拘謹地躺在她身邊。時間在拘謹中飛跑,從深夜到清晨。外面已經能聽見清潔工打掃的沙沙聲。他依然紋絲不動,連她的手都沒有碰一下。她終於忍無可忍地感到了羞恥,這無盡的羞恥使她惱怒萬分,像一蓬帶刺的荊棘,深深扎在了她心上,且已扎得千瘡百孔。於是,惱羞成怒的她終於像臨危不懼的勇士,猛然翻轉身騎在他身上,於他的驚愕間撕扯著他。她要進攻,她要摧毀,摧毀他在她身邊設置的虛偽的拘謹以及他對另一個女人虛偽的承諾。另一個女人從來就是存在的,不論在他和她結婚以前還是在他和她結婚以後,這一點她心如明鏡。在羞恥與惱怒中,她霸道地強佔了他。在屠殺般的纏磨中,她觸摸到了他臉上溫熱而洶湧的淚水。她願意相信那是汗水,但他渾身冰涼。就當是汗水吧!她強迫自己相信。

霸佔、反抗、妥協,這成為他們婚姻生活的開始。以後的歲月,他平靜了,不再流淚,只是很被動地接納她以及她強加給他的一切。她也理所當然地繼續實施她的霸道,兩個月或者三個月。雖然她從來就沒有在這種強橫中感受過樂趣,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像一匹因受傷而變得兇猛異常的雌獸,永遠保持了暴虐般的征服欲。

如果她沉默著實施她的霸道,她和他的這種婚姻狀況會順理成章、無波無浪地往下延續。

但是,那一蓬自新婚之夜起就扎向柳絮心底的刺在歲月的延宕中不僅沒有枯萎,反而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遮住了她對光明未來的所有期盼,即使兒子羅鵬飛給她帶來的歡笑也抵擋不住那蓬刺在她心裡的遮天蔽日。在遮天蔽日的無盡歲月中,她的恥辱與惱怒一天天膨脹起來,終於在某一天膨脹到了一個她無法忍受的極限。那極限撕裂了她昔日的傷口,也撕掉了她的自尊,使她愈加憤恨他那處於被動中的忍受,同樣也憎惡著自己沉默中的暴虐。在所有無法忍受的理由的強悍支撐下,她像勇敢的騎兵樣跨在他身上,如雌獸般發出語無倫次的咆哮:「踩死你啄死你!你一開始心裡就沒有我,你一輩子都裝著那個小娘們兒小騷貨!你找她去呀你怎麼不找她去?她能給你什麼她給過你什麼?你說呀她給過了是吧!……你們兩個一樣爛!……你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你的體面,你的前程,如果沒有我當年的付出,你現在只不過是一堆狗屎……」

他被徹底激怒了,也徹底清醒了,於是一把掀下她,用盡了全部的力量。

以後,她的霸道再也沒有成功過。以後,她只能這樣寬慰自己:好鞋不踩臭狗屎。

當兒子羅鵬飛上大二的時候,羅揚差不多已經和柳絮正式分居,是為避人耳目夫妻倆共用一張床但分別各蓋一條被子的分居。

按照羅揚當初一把掀開柳絮之後他對未來人生的設想,等兒子羅鵬飛年滿十八歲,算是成年人了,他就和她離婚。但事隔多年後,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並不是他真的原諒了她,而是考慮到他的職業和聲譽。當然,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替自己和柳絮著想。那時的羅揚一點不缺女人,和他保持密切聯繫的女人有一兩個,還有三個年輕女孩明確地向他表達過如果他能給她們機會,一切就是屬於他的。如果他和柳絮離婚,那幾個女人都有可能糾纏著要和他結婚。這是一件很令人頭痛的事,會耗費他的大部分精力。自從麥穗離開後,他還沒有遇見一個值得他去耗費大部分精力的女人。與其離婚後再結婚,而那再結婚又不能保證他得到嚮往中的幸福,倒不如平穩地和柳絮湊合下去。而且柳絮確實曾經為他付出過很多,又跟他生活了這麼多年。他是一個講良心的人,很多事都不能深究,更不能做得太絕。當然,他跟外面的幾個女人只是朋友關係,自有朋友的分寸,他不會輕易越雷池一步。這樣做並不是表明他有多麼高尚多麼故作正派,而是不想負責任。「責任」是一件很累人的東西,如果逾越了界限,他就會背上「責任」的重擔。一個柳絮就夠他受了,他害怕再加上這樣的重擔會壓垮他,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當然,他對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還是相當憐惜的,他對她們都有所交代。說句玩笑話,他曾私下裡告訴過她們每一個人,他要讓她(或她)輕輕鬆鬆名正言順做他的夫人,也就是說,她(或她)必須等到柳絮比他們都先一步主動離開或者歸天,畢竟柳絮的年紀比他們都大。這樣的期盼不論對柳絮還是對其他女人而言都有點不人道,但羅揚只能給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們這樣一句空話。他的女人們就這樣耐心等著,等得羅揚都有點於心不忍,只好採取一個折中辦法,他掙的錢歸柳絮,作為她獨守空房的報酬;他的時間歸他的女朋友們,以使他在無奈中活出人生的情調。因此,羅揚的日常生活一般是這樣安排的:白天他在辦公室處理業務,晚上八點至十二點和各部門要員或者朋友們在某家餐廳度過;如果方便,午夜十二點以後他們會去某個洗浴場所。現在很多洗浴場所推出了新套餐——情湯,說白了,就是美女陪著男士泡澡。「情湯」羅揚沒有嘗試過,他覺得自己還不能而且也沒有必要墮落到那個份兒上。

羅揚只在需要給柳絮錢的時候才會按時回家。他一進家門,不用說什麼話,只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長方形的牛皮紙信封放在茶几上。此時的柳絮通常是埋在沙發里看電視。茶几上的牛皮紙信封安靜地擺在那裡,她知道裡面是錢,而那個結實的信封就像是虛虛假假的掩飾。她不明白羅揚要掩飾什麼,是體面人不願談錢的那份酸氣還是他們夫妻之間這種過於露骨的交易?但錢是真實的,牛皮紙信封鼓起的厚度十分可觀。於是她面帶一絲喜氣從沙發里站起來,斜著眼睛對羅揚說,我們已經吃過飯了,你如果還沒吃飯,冰箱里有點心。她說的「我們」當然是指她和波斯貓雪兒,而她這句敷衍的詢問常常是他們夫妻見面的開場白。

羅揚一邊脫下外衣掛在衣架上,一邊猶猶豫豫地說,他已經吃過飯了。如果沒有其他事,他那漫不經心的回答也常常成為他們夫妻見面後的結束語。

有時羅揚是真的吃過飯了,有時他什麼也沒吃。但他願意餓一餓自己的腸胃,同樣也在餓自己的大腦;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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