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沒有門的房間 第五節

羅揚深夜才回到家中。

柳絮早已睡下,卧房裡傳來她略為粗重的呼吸。

羅揚毫無睡意,但他沒有開燈。當他心情不好或者是代理的某個案子的關鍵環節需要縝密思考時,就常常靜坐在沒有一切干擾(包括燈光)的房子里。此時他獨自坐在客廳,點燃一支煙,煙頭在黑夜裡忽明忽暗,閃著幽幽的紅光。當他抽第三支煙時,卧房門「吱」地打開了,隨後聽見牆上的開關「啪」的一聲,客廳里頓時一片光明。羅揚扭過頭,眯縫著被突然而至的強光刺痛的眼睛,看見身穿睡袍、披頭散髮的柳絮,鬼魅一樣立在過道里。

「我看見那兒一閃一閃的火光,還當咱家鬧鬼呢!」柳絮憤憤地說。她不等羅揚搭腔,徑直朝衛生間走去。為牛角梳的事,她的怒氣還沒消呢!

羅揚把剩下的半截香煙在煙灰缸里摁滅,關了燈,進到卧房。他沒有脫衣裳,也沒有拉開自己的那條被子,就那樣和衣躺在床上。

柳絮從衛生間回來,沒有理睬床上那個心事重重的男人。她鑽進自己的被窩裡,抬手拉滅床頭上方的玫瑰色裝飾壁燈。

羅揚在黑暗中躺了許久,他覺得頭痛,想好好睡一覺。也許睡一覺什麼都會好起來:天氣、心情和隱約的擔憂,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於是他脫掉衣服,抻開被子,將身體蜷縮在一起,被子輕輕飄浮在他身上,他感到有些冷,有些沒著沒落。他把被子往緊里裹了裹。但沒有用,被子一會兒又蓬鬆開了。這是一條人造棉被,套了一層的確良被套,淡綠色底子上印著白色碎花圖案,蓋在身上就是那樣飄飄浮浮的感覺。柳絮已經好多年不縫被子了,那種棉絮胎芯和棉布里子、錦織緞面兒縫合在一起的老式被子。她嫌那樣的被子土氣,而且每拆洗一次再縫起來都相當麻煩。她把老式棉被統統淘汰掉,換成流行著的各種人造棉被,什麼提花被、空調被、蠶絲被……名目繁多,其實都是人造絲棉芯子包一層化纖面料軋在一起的;還有一種羽絨被,使用一段時間後,裡面的羽毛不是鑽出來粘得到處都是,就是羽毛堆在一起。這樣的被子沒法拆洗,柳絮給它們套上被套,而被子的尺寸和被套的尺寸又總是不那麼匹配,那些被子在被套裡面就常常抽搐扭結在一起,顯得亂七八糟、疙疙瘩瘩。這樣的被子總讓羅揚睡不踏實。聽說現在又流行起了羊絨被和駝絨被,透氣性和舒適感都算上乘,但價格較貴。對於柳絮來說價格不是問題,羅揚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沒有去追趕這個潮流。

羅揚七想八想,拉扯著身上亂七八糟、疙疙瘩瘩而又輕飄飄的被子,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

柳絮突然翻轉身,推了推羅揚說:「你愛不愛我?」

「你說什麼?」迷迷糊糊的羅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愛不愛我?」柳絮加重了語氣。

「哦……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的。可是我娶了你。」

「我知道。但『娶』不代表『愛』,我問你到底愛沒愛過我?」柳絮一字一頓,口氣嚴厲,像最後通牒。

「都多大歲數了!?別胡思亂想,深更半夜的,睡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明天?你除了回來睡覺,回來取東西,再很難見到你。你覺得這兒像個家嗎?多漂亮的大房子啊!可不管怎麼說這冷冷清清的大房子也不像家呀!」

「這兒是有點不像家,可是,也是你把家弄得不像家的!」

「當初你答應要給我最好的生活。」

「我答應的事都做到了。」

「可我認為最好的生活不僅僅包括房子、車子和票子!」

「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

「你是在承認你不愛我?」

「我沒說過。……你別逼我。」

「我想聽你說出來,聽你親口告訴我。你不說就是你在逼我,逼我發瘋。今天你必須回答,到底愛不愛我!」

「我說不出口!愛或者不愛,是一個人心靈的沉澱和總結,是一種內在的、感性的東西,而不是用嘴隨便說的。但你放心,我永遠不會跟你離婚!」

柳絮啪地摁亮壁燈,一骨碌坐起來,直眉瞪眼看著羅揚,樣子顯得有點猙獰。

「你這個偽君子!臭流氓!真該千刀萬剮了你!你怎麼不去死啊?出門讓汽車撞死,掉下水井裡淹死,讓老天爺、閻羅王給劈死……」她歇斯底里起來,語無倫次地詛咒著,用她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

羅揚抱起被子離開卧室,來到兒子羅鵬飛的房間。

羅鵬飛到省城讀大學去了,除了兩個假期,他的房間一直空著,這常常成了羅揚的避難所。如果羅鵬飛在家,夫妻倆吵架總是細聲細氣的,像拉家常。吵完後羅揚躡手躡腳走進客廳,睡到三人沙發上。

但是,此刻的羅揚被徹底驚醒了,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瞪著眼睛躺在兒子的床上。

愛或者不愛,該怎樣回答?如果愛,為什麼家不像家,像密封的大箱子,讓人透不過氣來?像黑暗的墳墓,讓人看不到光明?如果不愛,他為什麼娶了她,為什麼要承諾給她「最好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給柳絮的並不是全部,但他給不了她全部。既然不愛,就不該娶她;既然娶了她,就該愛;既然愛,家就該像個家;既然家就是家,就該有愛;既然他們之間有愛,那麼麥穗呢?既然有麥穗,那身邊的這個女人,這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又是誰?……愛或者不愛,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糾結著。他真的無法回答。就像許多年前他要做出那個重大選擇的關鍵時刻——因為有了許多年前那個重大選擇,羅揚才有了終生的痛苦。

人有了選擇才有了痛苦。

選擇就是痛苦。

羅揚索性穿衣起來,來到書房,關上門,又點燃一支煙。煙頭上忽明忽暗的火星照映著他明顯蒼老的臉。四十八歲的他看起來倒像有五十八歲。

柳絮在黑暗中輕輕地飲泣。透過迷濛的淚水,她看見梳妝台上那隻玉手鐲在黑暗中反射著青幽幽的光芒。手鐲是婆家送給她的訂婚信物,但她已經好多年不戴它了,只在某個特殊的日子拿出來看看。

事實上,這一天是柳絮和羅揚的結婚紀念日。但是,從羅揚今天的態度來看,他根本沒有將這個日子放在心上!

男人屬於什麼動物?也許連動物都算不上,因為動物也是有心肝的!如果不是為了兒子,她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可是,兒子已經讀大學了,真的還需要用一樁同床異夢的婚姻來庇護他嗎?同床異夢!柳絮緊緊咬住被角,就像用利齒咬在羅揚身上,她彷彿有了一點解恨感。真能解恨嗎?她又反問自己。當初他們之間由兒子帶來的那麼一點點溫情,都被流逝的歲月和瑣碎的生活消解了、吞噬了。自從兒子走進大學,他們之間只剩下冷漠,一種令人窒息的冷漠。豈止是冷漠!在他們相聚不多的日子裡,常常發生不必要的爭執,而幾乎每一次爭執都是由他對她的指責開始的。柳絮感覺到,羅揚的所有指責不過是一種借口——沒有清洗的茶杯,凌亂的儲藏室,一把莫名其妙的牛角梳,包括被子床單的諸多細節,都會成為他指責她的口實。他為什麼要找這些借口來和她吵架呢?一開始柳絮想不明白。後來她有點明白了,也許他們的生活中還隱藏著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像魂一樣緊緊纏著他,心懷歹毒地窺視著這個家。或者,那個女人一直存在,在他們還沒有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就存在,柳絮應該意識到這一點。只不過她刻意把那個隱秘的女人忽略了或者說遺忘了,但那個女人還是像魂一樣糾纏著他們的婚姻,並時不時地冒出來興風作浪。一個看似平靜的家,竟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女人攪得險象環生!羅揚製造的種種冷漠和無休止的爭吵是想要逼迫自己主動離開嗎?自己容忍了這麼多年,為什麼要主動離開?為什麼要給那雙在暗處窺視的眼睛留下可乘之機?

柳絮在心裡翻江倒海,不由地暗暗咬牙切齒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或者並不是真的為了懲罰那個看不見的對手,也許僅僅是為了捍衛自己當初立下的誓言——用自己的一生來拽住他!對,拽住身邊這個男人,決不鬆手,直到彼此都沒有力量,哪怕僅僅是想一想愛或者恨的事的力量都沒有!

然而,柳絮能懲罰的只能是她自己。她突然發作的歇斯底里就是最好的證明。

歇斯底里過後,柳絮感到輕鬆了些,已經沒有預想中的眼淚和痛苦,剩下的只是麻木。在麻木中她又沉沉地睡去,還發出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

白天的柳絮看起來相當正常,她的歇斯底里只在晚上發作。

柳絮比羅揚大三歲,卻總不見老。她木訥的臉上沒有幾條這個年齡段的女人應有的皺紋。她體態豐腴而不肥胖,說話、做事,甚至連走路都很敏捷,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已經五十齣頭的人。她說這是因為生活已經把她掏空了,她成了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而沒心沒肺才是永葆青春的最佳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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