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術師的懺悔 第六節

庄士頓正欲啟口,腳下的地板卻猛地抬起,將他掀翻在地。杜春曉亦驚惶失措地爬出懺悔室,卻見外頭濃煙滾滾,自己兩隻手掌則巴巴兒壓在碎玻璃上,忙抬起掌心,已滲出斑斑血跡。

「他們開炮了!」斯蒂芬灰頭土臉的在地上掙扎,牆壁的粉灰紛紛墜落,將他們裝點得如雪人一般。

「快!快解開我的繩子!」

潘小月的叫聲開始變得恐懼,幾位仍被綁緊的教徒都在尖叫,除了若望。他只是轉過頭來,對住潘小月道:「娘,我是天寶啊。你不認得了?」

只可惜叫喊已亂作一團,他的親娘並未聽見,只顧在打滾,將自己整得宛若地獄鑽出的惡煞。所幸庄士頓反應靈活,迅速將教徒手上的繩索解開,卻不想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炮響刺穿耳膜,眾人又開始驚惶失措。

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又開始近了,杜春曉悄悄移到窗口窺視,只見外頭果然已架了梯子,不僅轟斷了弔橋,炸開了大門,還在壕溝外沿架起了鐵絲網。她明白,那是全數剿殺的訊號。

「快出去!都出去!」她只得轉過來,架起了夏冰,對扎肉道,「你兩隻腳沒壞,還能逃命吧?」

「放心!」扎肉果然跳起,將血手交替放在胸前,還跑到了杜春曉前頭,笑道,「可惜啊,爺現在不方便幫你攙著夏哥,且讓你們親熱一陣子吧!」

語畢,他便大步跑出禮拜堂。

此時,庄士頓已讓少年們往鐘樓躲去,自己則回來解開了潘小月的繩索。她雙手剛一鬆脫便給了他一耳光,兩人怔怔對視了一陣,似有了心靈感應,竟牽起手雙雙往外衝去。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誰來幫我解開!救命!」手腳仍被縛到動彈不得的斯蒂芬已是力竭聲嘶,大抵以前從未遇過死神離他如此之近。庄士頓愣了一下,還是走上前為斯蒂芬解開了繩索。

「神給我們的機會應該是均等的。」庄士頓對斯蒂芬說道。

「是嗎?」

斯蒂芬忽然出手,一拳將庄士頓擊倒在地,奪過了他的手槍:「神還說過,機會雖均等,卻要爭取才能得到。」

話畢,他便扣動了扳機,孰料卻被一記怒吼震懾,子彈偏離目標,打在了庄士頓旁邊的祈禱台上。只見原本該被綁在寢樓里的阿巴,不知何時已掙脫了捆綁跑進了禮拜堂,且狠狠咬住了斯蒂芬的脖子!

沒錯,阿巴因重創而緊緊封閉的記憶之門被打開了,她認得斯蒂芬,那個將她關在賭坊內,讓她在人前表演分娩的惡魔!斯蒂芬因疼痛發齣劇烈的慘叫,兩人在滿地的玻璃片中扭作一團,再也起不來了。

「別看了!快走!」

扎肉一聲暴喝,驚醒在場的所有人,庄士頓回過神來,急忙帶著潘小月逃至鐘樓下,其餘人亦跟在後頭。

炮聲再次轟響,禮拜堂似老邁的巨人,攔腰折斷後緩緩倒塌,在晨曦中揚起濃濃的白灰……杜春曉不由抬頭,驚覺已是拂曉時分,這一夜過得太慢,又似乎太快。同時,她亦無法想像斯蒂芬被轟然傾瀉的磚瓦壓得粉身碎骨的慘狀。他曾是那麼漂亮、魅惑的男子,倘若死得完美一些,便連屍體都仍是顛倒眾生的。

「阿巴她……」夏冰硬生生截住了話頭,好似只要吞下「死」這個字,瓦礫下的阿巴就會平安無事似的。

「走吧。」杜春曉用力架起夏冰,直奔鐘樓方向。儘管帶著傷員奔逃行速極慢,卻也一腳深一腳淺轉移至鐘樓。不幸的是,後頭已響起一片拉槍栓的聲音,似在冷酷宣告「一個都逃不掉」!

他們只得停住腳步,眼睜睜看著庄士頓與潘小月帶著幾位少年往鐘樓上沖,而「九命貓」扎肉早已不知所蹤。

「閻大帥在哪裡?」

一位看似副官模樣的人上前問杜春曉,此人三十多歲,身材中等,挺拔瘦長。

「他……他死了……」杜春曉只得說了實話。

「誰殺的?潘小月?」副官眉毛動了一下,竟沒有一點兒驚訝。

杜春曉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於是強笑道:「這事兒說起來有點玄乎,原本誰也不會死,閻大帥還奮起搏鬥,把那女人的槍搶下來了,只中途走了一下火,也沒傷著誰。可巧他正審人的時候,外頭炮轟了進來,閻大帥也沒提防,被當場壓房子底下了。你說這……」

「你……你胡說什麼?」副官臉色當下變了。

「人在這兒!」

鐘樓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抬頭望去,只見庄士頓、潘小月與一眾教徒已在鐘樓上被憲兵包圍,數十桿刺刀直逼他們的前胸。奇怪的是,庄士頓與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樣緊,一點兒沒有因窮途末路而倉皇,仍是不緊不慢地倚靠在護欄邊緣。庄士頓的另一隻手裡,握著若望慘白的五指。

「我……我們可以做交易。」杜春曉驀地開口道。

「你們憑什麼?」

「憑這個!」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裡頭掏出一隻瓷盒,打開,裡頭是一堆細白粉末。

「這是?」

「『仙粉』,官爺不會沒見過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將瓷盒接過,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頭又傳來一記槍響,有人放空槍要挾正欲逃竄的多默。

「多到足夠官爺享盡榮華富貴。」杜春曉悄悄湊到副官耳邊道。

「嗯,現在帶我們去!」

「不過有條件的。」

「還有什麼條件?」

「把鐘樓上那幾個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憑那潘小月便也夠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爺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後,便叫了兩個人跟住他,與杜春曉一併往鐘樓內的花房裡去了。這筆交易做得既輕鬆又沉重,尤其被腿傷整得死去活來的夏冰,總懷疑杜春曉前腳將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後腳就被那副官給滅了口,直到聽見杜春曉對那副官道:「官爺,若不嫌棄,下回我有了貨再給您送些來。」

「頌良,這可是你頭一回主動碰我。」潘小月眼神甜絲絲的,宛若瞬間回到十歲那年,隔著紗屏遙望的美好,都是青蔥氣的,用古江鎮的霧水潤過的甜蜜。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諸多錯事,繞了太多彎路,雖然他們一個手指頭都不曾碰過,卻似交頸纏綿了幾個世紀。

庄士頓的笑容映在鋥亮如雪的刺刀上,他只是再次握緊她的手,一刻不肯鬆開。

「娘,我是天寶呀!」若望抬頭看著潘小月。

「天……天寶?」她沉睡在體內的最後一縷記憶終於被喚醒了。臨盆那一晚,一隻金髮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著大姨婆將她的骨肉自胯間推送出來。

「天寶!我的天寶哪!」劇痛之後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發出最鬆快的呼喊。

只是醒來之後,魔鬼一臉獰笑地問她:「你還要湯姆的孩子么?」

抱到她跟前的,是個肌膚白如石膏的一團「幽靈」,會叫,會笑,會瞪大眼睛看著她,卻是那樣詭異,粘在頭皮上的細軟銀絲猶如鋼針扎碎了她的心智!倫敦那些噩夢遂向她壓來,她只得下意識地退讓,掙扎:「不要了!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強調「不要」的孩子,卻被最愛的男人牽在手裡,所謂的「合家團圓」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體嘗「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國之後,自來到幽冥街之後,自拒絕了呂頌良之後,自與斯蒂芬相遇之後……「家」便在她身上以錢財的形象出現,於是她一次又一次摟抱珠寶與鈔票,為錯誤的需求奔忙。

「如今終於像一家人了。」他將她的手握起,夾在腋下,於是三個人又緊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喚了一聲,她當下肝腸寸斷。

「總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殘忍的時刻才賜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計較、退避、瘋狂、仇恨,又是為了什麼?

「嗯!」呂頌良點了點頭,又將天寶的手臂夾在腋下,他瞬間覺得溫暖無比。

三人仰面後傾,自高處落下,朝陽將鐘樓染成血色。墜落過程中,天寶的皮膚竟泛起自然的淡黃,銀髮亦映成褐紅,在風裡飄揚。

杜春曉與夏冰走出鐘樓的時候,一腳踏進了血泊,呂頌良與潘小月姿態扭曲,頭部卻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脫的快意。天寶仰面向上,一對寂寥的淺色雙眸直視天際,宛若等待神的召喚。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夏冰忍痛說道。

杜春曉一言不發,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細紋,令她瞬間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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