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術師的懺悔 第一節

禮拜堂內高高在上的耶穌仍以悲天憫人的痛楚表情俯視蒼生。扎肉被剝得精光,在臨時用粗木樁紮起的十字架前痛哭流涕,胸前的肉蝴蝶漲得通紅,兩隻早已受過「釘刑」的手掌再次被鐵釘扎穿,只這一次被強扭成張開雙臂擁抱噩運的姿態。儘管躺在那裡,扎肉也已生不如死。

「潘婊子!快給爺一個痛快!」扎肉嘴裡不停地咒罵,嗓子已嘶啞不堪,許多詛咒都說得斷斷續續。

「別急呀。」潘小月上前,拿帕子給扎肉擦了擦額上的汗,「過一陣子,我自會給你一個痛快,如今只是宴桌上的冷盤,還沒到上正菜呢!」

周圍每一個被綁的圍觀者都不由得別轉腦袋,不忍見證昔日戰友的慘狀。唯獨斯蒂芬還面不改色地跪在那裡,儘管亦與其他人一樣被反剪了手,腰桿卻挺得筆直,頭髮有些凌亂,然而還是極俊朗的。另一個與他一樣鎮定的,則是庄士頓,他亦是這些人中間唯一一位沒有被綁的。面容雖僵硬,卻沒有一絲一縷的崩潰,彷彿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的門徒都站在禱告台前,背對釘了扎肉的十字架,一條粗麻繩將他們串成「人肉糖葫蘆」。

「扎肉啊,你可曉得人忍痛的極限在哪裡?扎穿手背的痛其實算不得什麼,待會兒腳上那一下,才是真考驗。你是我的男人,可甭給我丟臉,得挨住。」

「你……你……」扎肉痛得不停大口喘氣,儘管是寒冬臘月,身上卻在不停冒汗,肉體的健美曲線在疼痛折磨下不停表演。

「別怕,咱們試試看。」潘小月終於示意。

兩個壯漢上前,將扎肉的兩隻腳踝對疊捆紮在木樁子上,拿出一根末端粗方的鐵錐,對準疊在上層的那隻腳背,另一個則掄起石錘……

「不……不要!不要啊!潘婊子!你他媽不得好死!下輩子被男人操得腸穿肚爛!潘婊子!你敢!臭婆娘!臭婊子!有種現在就宰了爺!宰了爺哪!」扎肉似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在那裡泄憤。

「等一下!」杜春曉突然大叫,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因不知如何才能救下扎肉。

「你既然救不了他,就別太激動,把王母娘娘惹惱了,只有自己吃虧,反正很快就輪到你了。」斯蒂芬在一旁冷笑。

潘小月聽聞,果然叫那兩個壯漢停手,走到庄士頓跟前,笑道:「斯蒂芬這一說,倒是提點我了,這權力交予你便是。」

庄士頓雙唇微張,驚訝地看著她,臉上充滿不解。

「這裡每一個人,都要受到處罰。不過呢,這些人裡頭,與你的交情也是分個深淺的,你好歹也做過我未婚夫,既有這樣的恩情,勿如將生死大權交予你,你來選擇讓誰先死。哦,對了,這一個已經做了一半了,要不要放了?」

她湊近他,刻意讓他看清楚她臉上的每個毛孔,其實更系要他看清楚她是否仍為他的最愛。他聞見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那是從前在古江鎮老家不曾聞見的,當年自她身上散發的氣息系混了白蘭花味兒的甜香,可恨年紀小,聞過便算,以為那些都不重要,卻不想年歲一久,人都會變味,包括他自己。

「放……放了他!」他吞一吞口水,嗓子也有些啞,口齒倒還清楚。

「我可提醒您哪,這一放,等下還得吃苦頭,早晚的事情,不如讓他們做完了。」她眉宇間蕩漾的殺氣似乎要見血封喉。

「放了他們,我給你想要的。」他試著與她做交易,語氣卻很無力。

她將臉挨到他的鼻尖,注視他良久。他方才發覺曾經讓他怎麼也放心不下的那對倔強、貞潔的眼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塊寒冰。他意識到,她也許早已不愛他了,這些年來她做的事只是為了折磨他,讓他不至於淡忘犯下的罪。

「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她搭上他的肩膀,將下巴枕在他右側突起的肩胛骨上,輕聲道,「我想要的,你當初不曾給我,現在更不能給我。所以,我早就知道,從你那裡什麼都得不到,縱是你有的,也不會給我。」

「不是的!」庄士頓大叫,他的門徒遂回過頭來悄悄張望。

潘小月冷然道:「好,先放了他。」

兩名壯漢面無表情地起出釘在十字架上的釘子,換來扎肉兩聲慘叫,之後他便暈厥過去,再也不動。

「現在,你可以選了。快!」

死神將手中的鐮刀交予庄士頓,他握住它,感受它沉重的分量,身體變得遲滯。

「他!讓他先死!」

他指向斯蒂芬。

斯蒂芬遂發出一陣爆笑,像一把音色原本柔美清亮的小提琴突然奏響了雄渾的凱歌。他笑得幾乎暈厥過去,兩個壯漢已將他拎起,解開繩索,強行把他的身體平鋪在已經濺上血的十字架上。

「潘小月,如果你現在派人到門口仔細看一看,就知道很多事情已經改變了。你真以為把那大肚婆一槍崩了,自己還能好過么?她可是閻大帥訂的貨。」

聽見「閻大帥」三字,潘小月心臟遂開始緊抽,正欲開口回應,已來不及,外頭紛亂的腳步聲響起,禮拜堂外已殺來另一路人馬,均是著土黃色戎服的士兵,槍桿上刺刀鋥亮,刀刃直指裡邊所有的人。後頭進來的人訓練有素地站成兩排,迎接穿質地挺括的黑色軍服、肩部與帽檐均鑲了金色流穗的肥高男子,因胖得有些過分,肚子幾欲突破繃緊的軍服而出,大眼厚唇,臉膛油光光的,軍帽下露出的兩隻耳垂圓潤亢長,頗有佛相。

「喲,來老熟人兒了。」扎肉不知何時已醒來,忍著痛笑道。

「你果然是九命貓,怎麼都弄不死,怎的還能搬來這樣的救兵?系哪裡認來的?」杜春曉眼見扎肉兩隻軟塌塌的血手,心情頗為沉重,因此後恐怕它們已徹底廢了。

「那次潘婊子帶我見識食嬰宴,他是其中的一位客人。當時雖戴了面具,只額上那一圈白痕有些蹊蹺,像是當兵的戴大蓋帽戴出來的……」扎肉話未說完,便呻吟了一下,復又合上了眼,像是在等死。

「小月,你這又是什麼排場?」

斯蒂芬口中的「閻大帥」笑嘻嘻的,手中兩個乳白色帶黃絲紋的玉球還在不停轉動。

「閻大帥,這是賭坊的私事兒,還用勞您出面?」潘小月強笑回道。

閻大帥指了一下被按在十字架上的斯蒂芬,道:「今晚有人報信兒,說是幽冥街賭坊的人跟教堂里一群和尚幹上了,還說你這邊損失挺慘重,那東西好像也沒了。我想你潘老闆何時變得這麼沒能耐,居然連一個洋廟都搞不定了?這一路過來的時候我還不信,進了門,看到死在那裡的兩個人兒……那娃娃咱就不講了,另一個女的……是那東西么?」

潘小月面色慘白,只得垂頭不響。

「還真是呀?」閻大帥的玉球驀地停止旋轉,四下瞬間靜默得可怕,「潘小月呀潘小月,果然女人辦事兒就是不牢靠!」

「還有更不牢靠的事兒,大帥您還有所不知呢。」斯蒂芬順勢火上澆油。

潘小月迅速舉槍,意欲一槍結果了斯蒂芬,卻被閻大帥按住。他手下那幫人的刺刀整齊劃一地指向她,是警告,更是暗示——這裡如今已不是她做主了。

「你,過來!」

閻大帥氣定神閑地對斯蒂芬勾一勾食指,斯蒂芬忙上前幾步。

「你說……我還有不知道的事兒,指的是什麼?」

斯蒂芬笑道:「大帥,潘老闆這一次要處理的,確是一件私事兒。可惜女人做事,終究公私不太分明,做著做著,便耽誤了生意。您也瞧見了,外頭那屍體……」

「我可以退你定金!」潘小月干著嗓子提議,臉上笑意全無。

「這個……」閻大帥肥大的臉上隱約浮起一股怒意,卻還是強忍住了,指節毛茸茸的掌心裡仍恢複了玉球相擦的「嗡嗡」聲,「別把定金看得太重,咱們要的是誠信。啊!你看老蔣跟我閻某人做交易,要槍要炮要糧,都是一句話的事情,那就叫仗義!叫兄弟!那千兒萬把的定金,不要也就不要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是潘小月啊,我閻某人最痛恨的就是被人當傻子,你以為那是退了定金就能解決的事兒?」

「更何況,她一時之間還退不出那定金。」斯蒂芬又來火上澆油。

潘小月牙根一挫,怒道:「斯蒂芬!你別太得意!」

「你是真想讓我把當年的事情全抖出來呀?」斯蒂芬轉過身來,聲量亦提高了許多,生怕閻大帥聽不見似的。

「你……」

「你那點兒底子,早就被掏空了吧!」斯蒂芬指了指躺在杜春曉身邊的扎肉,「錢在哪兒,如今恐怕得問他。」

潘小月隨即瞪著扎肉,狠狠道:「怎麼回事兒?」

「哼!」扎肉忍痛坐起,眼中有報復的快感,亦包含若有若無的憐憫與譏諷,「潘婊子,你真當爺是痴情公子哥兒,啥都不要就白白陪了你個把月?爺若不從你那兒拿點回扣,那還配出來混?你那萬年不點火的壁爐里,金磚、銀洋和首飾還真不少,爺跟小刺兒搬了整兩天才搬完!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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