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控的審判 第五節

斯蒂芬已經不再暴躁了,他知道發脾氣只會壞事,如果你要打倒敵人,就必須比對手更冷靜,本事大的人從來不發脾氣,這是他在上海的時候從一個叫杜月笙的大亨那裡聽來的。所以他寧願在火爐旁等待最好的時機,然後拿不屑的眼神看潘小月。這個女人很快就要自取滅亡了,她不夠狠毒,雖然那是有原因的,但感情總讓人變得脆弱,對誰都一樣。所以斯蒂芬只是儘可能地保持禮貌,儘管他現在只想掐斷那個廢物女人的脖子。

梯子已經紮好兩架,那些笨蛋正在爭先恐後地往上走,梯子吃重之後發出慘叫,他們仍然在上頭健步如飛,直至被教堂內飛出的第一個火球擊倒。跑在最前頭的幾個紛紛掉落在那道壕溝里,他們不停往外攀爬,卻很快地整個身子沉入裂開的冰面。原來那並不是土溝,只是被冰封住的深水潭,遇熱量與重壓之後便露出猙獰的原形,他們頭頂的梯子也熊熊燃燒。

「多扎幾架,距離分開,前後都要搭,我就不信進不去。」潘小月的指揮讓斯蒂芬啞然失笑,但他沒有阻止。

於是更多的叫花子掉進了冰洞,在堅硬的冰殼底下掙扎撲騰不了幾下便不再動彈。潘小月恨得手指甲都快掐破掌心,每每抬頭看攀在石牆上的幾個少年,他們亢奮而陰鬱的臉在鑲滿紅磚的邊緣若隱若現,她便怎麼也無法平定心緒,做正確的部署。

「奇怪,憑這些人手,潘小月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強攻進來,為什麼都沒做?那婆娘看起來沒那麼笨哪!」

面對外頭那一片掉落冰窟窿的慘叫聲,扎肉終於吐露了他的疑惑。在他看來,潘小月如果再搭上幾個梯子,用槍射下在牆頂的孩子,一切就結束了。可是庄士頓的命令卻是:「讓他們待在上邊!」除了時醒時夢的若望,其他幾個孩子都在牆頂等待天主召喚,手裡拿著火摺子和一掛用淋油的麻布包纏的木片。這些少年如有神助,每一塊燃燒的木片都擊中要害,雖然丟不遠,卻總能確保讓那些窮凶極惡的叫花子抵達對岸之前就掉進深淵。

「因為她有顧慮。」杜春曉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多默和安德肋,他們如今成了真金實銀的「守護天使」,保衛聖瑪麗教堂不受惡人侵襲。

「顧慮什麼?」

「男人唄!」她冷不防往扎肉肚子上出了一拳,笑道,「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做了那麼多日夫妻,早夠得上海枯石爛了,她哪裡捨得衝進來一槍把你崩了?」

「她捨不得,那洋鬼子呢?他總捨得吧?而且這傢伙一肚的鬼點子。」相形潘小月,扎肉果然還是更怕斯蒂芬。

「那洋鬼子也有捨不得的東西。」

「是什麼?」

「我。」杜春曉指間猩紅的煙頭閃閃發亮,映照她憂愁的眉宇,「我的死。」

「你的死?」

「他捨不得我那麼早死,所以要再多折磨兩天才會動手,我只要多活一天,就是他的樂趣。」

「嗯,這洋鬼子夠狠哪!」扎肉長嘆一聲,抬手勾住她的脖子,兩人此刻更像是一對好兄弟,「恐怕,當初愛得也狠吧?」

她冷笑,又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這次用了真力,他五官瞬時擠作一團。

攻城不利,潘小月自然不讓她的手下好過,她命他們在壕溝對面架起火爐,頗有安營紮寨的意思,這意味著這些人要在聖瑪麗教堂外頭過夜。朱阿三被叫出來準備麵條,雖有些不情願,卻也只得在那裡煮水下面,中間一個叫花子過來,惡狠狠地在他手裡拍了兩個大洋,似乎是想讓他多些幹勁兒。朱阿三於是提了提勁兒,不停用一雙長筷攪動在熱氣騰騰的鐵鍋內翻滾的麵條。

此時,朱阿三斷想不到有一隻「黑蜘蛛」已悄悄爬到他腳下,趁他轉身擀麵之際,順著火燙的爐子往上攀,然後將咬在嘴裡的一包東西丟入。那「黑蜘蛛」跑得極快,它選布防人數最少的地方,自叫花子們的腿邊潛行,爬下壕溝,越過冰洞,再攀上凍硬的泥溝壁過岸,隨後迅速潛到聖瑪麗教堂門下,在看起來連一條胳膊都塞不進去的窄縫前,它的身片竟突然縮小縮薄,輕鬆地鑽過縫,成功消失在大門後頭。

「成啦?」杜春曉正蹲守在大門邊等著那「黑蜘蛛」。

「杜姐姐,我小刺兒辦事,您放心!」

小刺兒斷手上綁著兩隻鐵鉤爪子,上頭滿是濕泥。

「好樣的!」杜春曉摸一摸小刺兒的頭頂,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看那兔崽子的東西靈不靈了!」

她口中的「東西」如今已紛紛自潘小月爪牙吃的麵湯吸進肚裡去了。

「你給他們下的什麼葯?」

「下的這個。」若望手裡捧著一把紫色乾花,足有半米來高,細碎的紫花瓣在枝尖聚成一串,宛若風信子,卻比風信子更稀散一些。

「這個喚作紫花高烏頭,系東北與俄羅斯地界上的特產,它的紫色色素裡頭有種叫烏頭鹼的東西,既能鎮痛,也可以要人性命,只看用量多寡。」若望將紫花抱在胸前,將它視作某個珍貴的物件。

扎肉卻不由倒退半步,結巴道:「難……難道……喬蘇也是吃了這個死的?」

「看癥狀,像是心臟病突發而死,吃烏頭鹼倒確是有那樣的功效,不過她當時嘴裡出了血,舌頭竟是破的。」杜春曉突然興起,亦往牆根下多默爬過的樹上攀去。

「你幹什麼?」在一旁做「火焰彈」的夏冰見了,忙喊道。

「看看藥性!」說畢,她已上了牆頭,還將一條腿騎在大牆外側。只見外頭已火光一片,數個取暖的火爐子正熊熊燃燒,每一個旁邊都圍著人,正大口吞嚼碗里的羊肉面,身上掛著的火藥銃背在後頭。不遠處停著數輛馬車,其中一輛大的尤其觸目,兩匹烈馬鼻子里正噴著大團白霧,車身長方,掛著厚厚的棉布帘子,想是罪魁禍首就在裡頭。

「這個女人瘋了?居然還敢探出頭來!」

帘子挑開了一點兒,露出潘小月幽怨的臉。

「你只要一聲令下,就能把她從牆上打下來。」斯蒂芬用一把銀晃晃的銼鉗整平了自己左手上的五個指甲。

潘小月未搭理他的話,復又憤憤瞪了一眼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手下。他們吃得熱火朝天,額上滾下豆大的汗珠,有些人甚至吐著舌頭就地而坐。突然間其中一個狠拍自己的心口,最後竟一頭栽倒在地,口中流出一串白沫。隨後便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怎……怎麼回事?」她到底忍不住了,一跳躍下馬車,恰逢一個面容慘白的叫花子翻著白眼倒在她腳邊。她蹲下測了一下對方耳下的脈搏,只覺其疾速痙攣一陣之後便恢複平靜。那些尚未吃面的叫花子紛紛摔了手裡的碗,將朱阿三綁到潘小月面前,道:「就是這王八羔子下的毒!」

朱阿三已嚇得魂不附體,只得一個勁兒擺手磕頭,叨念「冤枉」。

潘小月亦不聽他解釋,抬手便在朱阿三腦殼上轟了一槍,對方便這樣頂著開了血洞的腦袋見了閻王。

「還有幾個人沒吃?」她問身邊一個背著火藥銃的叫花子。

「沒……沒幾個人了!最多五六個吧!」那叫花子亦是又驚又急,抬眼望見牆頭上看好戲的杜春曉,忙道,「奶奶的!定是那婊子使的壞!我去一槍把她打下來!」

「不用!」她按住叫花子的槍桿,淡淡吐出三個字,「回去吧。」

於是餘下的人馬只得將沒了氣的屍體,及正趴在地上苟延殘喘的病人各自搬上幾輛馬車,倉皇而去。

「嘖嘖……」斯蒂芬攤開十指,仔細端詳了精心修飾過的指甲蓋,遂慢條斯理道,「這可真是老話里說的『一敗塗地』啊,整一隊的人馬,居然還鬥不過教堂里幾個娃娃。潘小月……」

「閉嘴!」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直視前方,身上沒有一塊肉是柔軟的,彷彿已將自己凍成冰塊。

「所以說,女人很難辦成什麼大事兒,只不過抓幾個人,把禍害除了,到了你那兒,居然也成了麻煩。真不知道我走了之後,這賭坊是怎麼維持到今天的。」斯蒂芬偏不閉嘴,在他眼裡,她如今已是一名愚不可及的怨婦,一錢不值。

「我叫你閉嘴!你聽見沒?!」她猛地將剛剛斃過朱阿三的手槍抵在斯蒂芬的太陽穴上。他臉上的皮膚都能感觸到她急促而憤怒的呼吸,那隻銀白色的手槍小巧玲瓏,柄上鑲著一圈珍珠。

「女人就是女人,連手槍都像首飾,能辦成事兒可就怪了。」

潘小月的表情狠得像是能一口將他吞下。

斯蒂芬好似仍覺得這刺激不夠,繼續道:「你現在開槍,就能把所謂的前世恩怨給了了,可這一世的卻還待在那破教堂里對你百般嘲笑。所以,想清楚一些,要先了哪一樁好。再說……聖瑪麗教堂的大門很快就會開了,你不想進去?」

過了半晌,吐息漸趨平靜,她才緩緩將槍口轉開,將那支被戲稱為「首飾」的手槍裝回她的手袋,遂繼續直視前方,先前的失態舉動似乎只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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