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顛倒的愚者與死神 第八節

倫敦的每一個夜對喬安娜來講都很難受,因為總是下雨,那些有幾個錢的男人都會去安靜些的酒吧買醉。那裡不容易下手,而且她無法用濕淋淋的身體挨近那些人,他們會一腳把她踹得老遠,然後笑罵:「滾開!黃皮膚的豬!」

但是,這隻「豬」要吃飯,她無法忍受飢餓的折磨。自打被學校開除以後,為了躲過家裡安排的親事,她只能選擇失蹤,在這個四處都是巷道的陰暗城市裡遊盪。然而她還是覺得有些親切,因為那些布滿殺人犯與流鶯的巷子,像極了青雲鎮的窄弄,讓她覺得頗為親切。可是如果她今晚不想空腹入睡,就必須找一家暖和的、進去半個鐘頭就能烘乾身上那件該死的棉布裙子的酒館兒,吧台上最好趴著幾個不省人事的男人,口袋裡有剛發的周薪。

這樣想著,她決定去一家從未去過的酒館試試運氣,原來的幾家已經將她列入黑名單了,她必須找新的目標。於是,喬安娜進到路口那家亮著桔燈的鰻魚酒館。那裡原先是個醫生開的私人診所,後來因為醫生死了,他妻子就把地方租給了現在的酒館老闆。進去之後,喬安娜的心便不由緊抽起來,裡頭有些太過乾淨,每個客人都彬彬有禮,交談中還夾雜一些法語。

她剛坐下,便有穿整潔背心的侍者過來遞上沒沾一滴肉汁的菜單,她只能硬著頭皮叫了一杯淡啤酒,邊喝邊搜尋獵物。很快,她便相中了一個坐在角落裡看報紙的男人,雖然報紙擋住了他的臉,但上身西裝內袋裡那隻錢包的形狀卻是呼之欲出的。於是她走過去,壓下那張報紙,看到一張太陽神的面孔,柔輕的像用金絲紡出的捲髮,淡如湖泊的藍眼睛,唇角漾起訝異的漣漪。

「要不要算算運氣?」她強壓住狂跳的心,假裝沒有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而是坐下來,將塔羅牌放在桌上。

「謝謝,不用了。」他禮貌地拒絕,聲音像一杯砂糖散在咖啡里。

「試一下吧,先生!」她哀求道,「只要一個便士!」

他看了她一會兒,收起了報紙,聳聳肩道:「好吧,試試。」

「要算什麼?」她急切地想要給他一個未來,那未來里最好有她。

「嗯……」他努力思考的樣子稚氣十足,但很可愛,「算算我何時能離開這兒,回家洗個熱水澡吧!」

「先生,你不能這樣隨便,我的牌會不高興的。」

不知為什麼,她完全沉淪在他的陽光里,連肚子也不再難受了。

「那就算算我什麼時候能變得有錢吧。」他拿出一個便士,放在她手心裡。

她將牌推到他面前,請他洗三次,洗過之後,她擺出了經典的大阿爾克那鑽石陣形。

過去牌:正位的太陽。

「這位先生,你有一個光芒四射的童年,一直受到家人與神的恩寵。」她用最美麗的字眼兒送給他祝福。因他自穿著到舉止,手裡拿的《泰晤士報》,袖子上的鑽石扣,指尖與下顎因練小提琴留下的微妙痕迹,都告知她他「貴族出身」的信息。

現狀牌:逆位的戀人和正位的月亮。

「您的財運很好,依託女性上位的幾率很高。」

那時的她幼稚卻不愚蠢,知道在這個國度,長得好看的人都會受到異性關照,尤其是那些日見頹勢的貴族子弟,唯一的出路便是依託於繼承了豐厚財產的寡婦,抑或斂財有道的交際花。

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她愣了一下,竭力想為他圓一個光明的未來,他卻主動開口道:「這說明我將來發不了財,要變成有錢人,就只能把靈魂賣給撒旦,由它來指引方向。是不是?」

她無言以對,只能盯著他,偷偷揣測他的靈魂是否已經在地獄的櫃檯上交易過了。

「你餓嗎?你喝啤酒的樣子看起來吞得下一頭牛。」

他輕拍她的手背,沒有一點兒輕薄的意思。她拚命點頭,因知道晚飯可能有著落了。

「你最想吃什麼?」

「牛排,麵條,牡蠣,最好再來一整隻烤雞!」

說話間,她口水已流到嘴邊。這些食物之前她一直不敢說出口,然而只是在腦子裡轉一轉,胃就像被刀片刮過一樣難受。

「還有呢?還想吃什麼?餐後水果呢?」

「那就用紅得像寶石一樣的石榴籽裝飾我的餐盤吧。」

「你叫什麼?」

「喬安娜。你呢?」

「斯蒂芬·韋伯。」

「那麼,斯蒂芬先生,剛才我報的那些該死的東西怎麼還沒上來?!」

他發出一陣爆笑,隨後打了個輕快的響指,輕輕向侍者交代幾句,對方以殷勤的低沉嗓音回道:「對不起,石榴不是這個季節的食品,您想嘗嘗蘆筍嗎?」

於是,喬安娜吃了一頓沒有石榴的晚餐,咀嚼間幾乎要落下淚來。斯蒂芬單手托著腦袋,什麼也沒吃,只是看著她。

她一面填肚子,一面在心裡發誓,只要不是丟命的活,她都可以為他做。受過他的恩惠之後需要幹些什麼,她已經從巷子里那些孤兒身上見識過了。他們多半都會用猥瑣的眼神打量獵物,然後用幾個硬幣過癮。她慶幸自己不在這個行列中,一來是因為亞洲女子在那兒不是很受歡迎,二來她還可以扮成吉卜賽女郎用塔羅牌騙幾個小錢,當然必要的時候,也能從他們口袋裡順走明天甚至後天的「麵包」。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擔心斯蒂芬會對她怎麼樣,他把報紙放在餐桌上有水漬的地方,隨後發現了,亦不過用手絹輕輕擦拭一下,然後繼續閱讀,這說明他不偏執。這樣的人只是普通紳士,即使有城府,也是純粹利益上的算計,斷不會有更恐怖的執念。

「可惜。」她心滿意足地放下刀叉,每一個手指都帶著油香,「沒有我喜歡的紅石榴。」

她並不喜歡吃石榴,只是無端地認為他會對挑剔的女人更有興趣。

「那就請喬安娜小姐在明天這個時候再來,我會給你滿意的答案。」

次日黃昏,喬安娜再次走到那橘黃色招牌底下的時候,鰻魚酒館不見了,只有「紅石榴」的簇新銅字放出鹹鹹的金屬氣息。

「這是喬安娜小姐點的餐,請盡情享用。」

斯蒂芬的修長身材在室內的暖光下拖出魔術般的長影,臉上掛著一抹鮮嫩的笑意,將喬安娜完全融化,她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先前借塔羅牌之名下過的錯誤判斷原因何在。

有斯蒂芬的日子裡,喬安娜一直踩在雲端,任何事物在她眼裡都是玫瑰色的,被陰雨侵襲時覺得滋潤,被乞討的孩子吐唾沫罵「中國豬」時她覺得有趣,把鑰匙丟還給從來沒給她好臉色看的房東太太時也頗為揚眉吐氣。看見斯蒂芬站在樓下,房東太太布滿黃褐斑的面孔擠作一團,親自為喬安娜搬下所有的行李,不多,只有一箱衣物和兩箱書。

不久之後,喬安娜發現斯蒂芬的幽默里總帶一些目的性的試探。比如他會調侃一個經常來店裡吃飯的交際花,說她穿這樣的裙子總讓別的客人分不清哪只才是放在店門上的鸚鵡。調笑完了會問她:「你熟悉巷子里那些妓女嗎?她們挺不容易,身上沒一件像樣的衣服。」她隱約辨出他像是對這些女人格外有興趣,卻從未點穿過。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和其他女孩不一樣,所以從不打聽男人的秘密,偶爾斯蒂芬會和她說說自己在美國淘金的事兒,那些好事的黑人總是隨身帶一個尖錐,誰若是在躬身洗沙的時候狂呼一聲「我要發財了!」,他們就會圍上來把那人紮成馬蜂窩。對於這些奇聞,喬安娜總是一笑置之,她認為自己在書里讀到過的內容更加可靠,只是那些真相與她離得太遠。

斯蒂芬喜歡在午夜出門,穿衣服的動作很輕巧,步子踏得像貓一樣。喬安娜總是假裝熟睡了,有些秘密她不想去打探。這兩年多里,她對他知道得夠多了,譬如除了「紅石榴」樓上那個睡房外,他還有另外的秘密居所,就在隔了大概兩條街的地方。那原來是那像鸚鵡的交際花住的地方,後來聽說那交際花感染了梅毒,他們把她送進瘋人院等死。她之所以知道這個,皆因第二天早上見到他的時候,總能聞到他身上甜膩的香粉味,與那交際花的一模一樣,那些蜜粉早已沁入她的皮膚里去了。她惱恨過,咒罵過,甚至氣沖沖地打算去找那隻「鸚鵡」理論,後來計畫有變,她拿了一缸清漆潛入她的住所,打算在她的珠寶和衣服上都搞些傑作,結果卻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客廳變成只有一個壁爐的用餐室,長長的餐桌上擺著縮水的鮮花。

起初她以為那兒是他打算擴張的一個餐館,但當看到地下室內關著的一個大肚子女人時,才知道事情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美好。那女人不停地向她吐痰,身邊堆著雞和魚的骨頭,肚子沉得快要砸到腳背。她也是黑頭髮的,裡邊爬滿了虱子。她努力用英語和她交流,才知道她是在附近做皮肉生意的,懷了孕要去墮胎,到了私人診所之後被那長期做引產的老太婆告知太危險,必須生產,她只得回去想別的辦法。孰料當晚就有一個古怪的男人包了她的夜,帶她到這間公寓來快活,按那孕婦的話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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