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顛倒的愚者與死神 第五節

譚麗珍怕斯蒂芬,她從這位笑容可掬的洋人身上嗅到了一股與沈浩天相近的氣息,聰明、迷人,金錢豹一般華美的皮毛底下裹著一顆殘忍的心。但是依目前的處境來講,她已無暇顧及斯蒂芬的想法,只是警惕與她同關一處的碧煙。她似乎除了吃和睡之外便無其他愛好,尿桶每三天被清理一次,但還是除不盡臭味,供應的伙食很好,有烤羊肉和酸菜湯,只是與屎尿氣息混在一道便有些難以下咽。所幸都是孕婦,都被囚著,她又覺得碧煙有些呆,便不由得要照顧她一些,譬如幫她把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以及在她的強烈抗議下總算更換了一床乾淨被褥。

剛把那堆教人窒息的臟被子清出去,碧煙便捧著碩大的肚皮傻笑起來:「嘿!嘿嘿……傻……傻呀……」

「傻?傻的是你呀!不回老家,巴巴兒被弄到這裡來。」譚麗珍惡聲惡氣地鋪好床,驀地想念起鳳娟來。那段與少奶奶無異的逍遙日子未曾想走得那麼快。

「嘿!嘿嘿!」碧煙依舊痴笑,「你知道接下來要怎樣嗎?很快……很快……」

「很快要怎樣?」譚麗珍隱約聽出些危險的意思,心裡不由慌起來。

碧煙的肥下巴不停地抖動,身上的每一寸肉都是松的,她獃獃道:「很快,我們就要一個一個被送出去了,出去了,就再不必回來……就像瓜熟了,就得落地。」

譚麗珍忙上前一把按住碧煙那比西瓜還大的圓肚皮,追問道:「我們要一個一個被送出去做什麼?做什麼?!」

「嘿!嘿嘿!」碧煙眼神迷離,五官由先前的麻木突然變得劇烈漲縮起來。她不停地喘氣,細汗自額角紛紛浮起,「快了……我也快了!」

譚麗珍已覺到她肚皮的微妙蠕動,雖羊水未破,但整個人卻已進入緊張狀態,每一根神經都觸電般震顫著。

「來人!她快生了!來人啊!」

譚麗珍掀起帘子大叫,卻見老章進來,半張狼藉的臉在燈光下愈加可怖。

「老章!快叫穩婆來,她……她要生了!」

「不要!!!」碧煙死死抓住譚麗珍的袖管,嚎道,「我不要出去!出去就完了!把孩子生在這兒!」

老章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才冷冷道:「想是要生了,我且將她帶出去。」

話畢,剛要開門,卻見斯蒂芬不知從哪裡走出來,神情一派悠然。他先老章一步打開鐵門,拿出聽診器戴上,聽筒按在碧煙的肚皮上。碧煙見了他與見鬼無異,只一個勁往後躲,嘴裡大喊:「救命!走開!」

斯蒂芬豎起食指放在唇間「噓」了一聲,腔調溫柔極了,令譚麗珍恍惚以為他便是能順利接產的大夫。

「嗯,可以了。」他回過頭示意老章,「把她帶出去吧。」

老章咬了一下嘴唇,還是將碧煙扶起。碧煙已痛得渾身汗濕,哪有力氣反抗,只得哀求道:「放過我吧……你們要遭天打雷劈的,遭天打雷劈的!」

「我這條爛命撐到如今,若要被劈,便早已被劈過百次了,也不在乎多這一次。」老章苦笑道。

碧煙拿凄怨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方緩緩道:「代我求潘老闆到時給個痛快……」

老章點一點頭,只將碧煙扶出去了,留了一臉錯愕的譚麗珍在那裡。鐵門關起,帘子放下,將她獨自阻隔在外。

「別擔心,很快就會有別的女人來這裡陪你。」

放下帘子的一刻,斯蒂芬這樣告訴她。

潘小月提及的「大生意」總算是落到了扎肉頭上,之所以對他百般信任,原因有二:一是斯蒂芬講協助幹完這一票之後便要離開這裡回英國;二是扎肉既然已助她除掉了夏冰,便已算在這門生意里插進一腳。

於是,潘小月當晚便笑嘻嘻喚了他來,只說要讓他見識見識這門生意。扎肉自然滿心歡喜,巴兒狗般跟在她後頭去了。總算到了扎肉朝思暮想的那半層,開了門進去,便被地毯上大團猩紅的曼陀羅壓迫得心驚肉跳。儘管這裡溫暖如春、金碧輝煌,但這奢靡里卻總有一股子扭曲的獸味兒。依他多年的江湖經驗來看,外表愈是光鮮的地方,內里的勾當便愈是骯髒,這裡顯然光鮮得過了分。更蹊蹺的是圓桌前方那個舞台,似是乒乓作響,有人在後頭走動準備。

「這是幹什麼呀?整得跟戲園子似的。」他少不得問潘小月。

「既瞧出是戲園子了,必然是看戲用的。」

話畢,老章已從戲台後頭走出來,到潘小月跟前講了一句:「都準備好了。」

「客人呢?」

「都在上頭等著呢。」

潘小月點頭道:「那就開始吧。」

話畢,便拉著扎肉坐在圓檯子前,他坐下時數了一下,還有六個空位。

「你知道幽冥街不過是條街,並無什麼了不得的。」她今朝穿的是一身水紅刻金絲夾層旗袍,用頭油拉出濕亮的劉海,搽了同樣濃重的口紅,顯得比平常要更老一些,卻是觸目驚心的美,再無半點兒脆弱纖薄的意思,於是講的每句話,亦似乎較從前更有分量一些,「但遜克縣卻多的是有錢人,有做官的那一批,也有做買賣的那一批,我場子里那些來去不過幾萬的小賭又怎可勾得起他們的興緻?這些人,是來豪賭的。」

「你是說,他們能在這邊一面看戲,一面賭錢?」扎肉刻意問得天真,這樣往往對方才會說更多實話。

「沒錯,有錢人這輩子最愁兩件事:一是錢多花不完,得找刺激;二是希望長生不老,這樣便不必擔心花不掉那些錢。」

正說著,已由老章陸續迎了六個人進來,均是衣冠楚楚,清一色戴著月白色西洋面具,遮住眼鼻部分,只露出嘴部。從體態來看,中間既有滿腦肥腸的中年男子,亦有皮膚白凈的斯文後生,其中還有一個女人,比潘小月略豐腴一些,捲髮蓬鬆,唇形精緻,花露水氣味極濃,腕上的鑽石手鏈光芒刺眼。

潘小月忙站起來,向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其中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向扎肉道:「小月呀,怎麼今天還有沒見過的客人?」

「他哪裡能做客人?與我一樣是窮鬼,打今兒開始與我一道伺候你們幾位呢。」

「嗯,蠻好,蠻好。」白凈的斯文後生系正常的上海口音。他脫掉黑色駝毛大衣,放到老章手裡,對扎肉露出禮貌的微笑。

扎肉的眼睛卻是盯著那陌生女人的,直覺氣質有些眼熟,不知在哪裡見過,因遮了半張面孔,於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正猜測之際,潘小月已將扎肉按下坐了。

老章當即拿出一隻玻璃缸,並六張顏色各異的紙簽,六支毛筆,一硯濃墨,擺在桌子中間。眾人各取毛筆與紙簽一份,蘸墨後往上寫了一個字,並簽下落款,折起後丟進玻璃缸內。

寫簽之際,有一氣宇軒昂、著絲綢制長衫、戴玉扳指的老頭子,對著旁邊一瘦長男子笑道:「李公公前兩回都猜准了,這一回也該讓咱們蹭點兒運去。」

那被喚「李公公」的當下開腔回道:「唉喲,這哪是說蹭就能蹭的?你問問寶姑娘的運氣可是蹭來的?」聲音里沒一點兒男性的雄渾。

「寶姑娘」沒有回答,反而偏一偏頭,表示不屑。扎肉方才想起,此女與電影明星鄭寶兒有幾分相似,可恨戴了面具無法證實。

老章收了玻璃缸之後,將它放在舞台幕布前一塊空地中央,遂拍了兩下手。

幕布當即拉開,只見大腹便便的碧煙被綁在一張躺椅上,兩腿分開各捆在兩邊椅腿處,她不停喘著粗氣,肚皮也跟著一起一伏。

扎肉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台上,只聽得潘小月陰惻惻地在耳邊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來頭不小,即便來頭小,手上的錢卻一定不少。進到這地方來,每次得交十萬元大洋,進來以後下注則是二十萬。看到那紙簽沒有?上頭只要寫兩個字便可,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全看台上那大肚婆的造化。」

「那……那萬一賠率一樣,莊家沒有進出呢?」扎肉手心已在悄悄冒汗。

潘小月輕輕一笑,道:「莫急呀,這只是前菜。」

話音剛落,只見斯蒂芬戴著同樣的面具走出來,之所以他好認,皆因體形儀態都教人過目難忘。斯蒂芬如莎翁劇演員一般,極瀟洒地上台鞠躬,道:「各位,今天由我來承擔這一偉大的任務,你們在座的每一位都將在這次遊戲里得以永生。」

「上次那個老太婆呢?」寶姑娘終於開了口。

「死了。」潘小月的回應有些冷冷的,眼皮也不抬一下,寶姑娘亦再未開口。

此時斯蒂芬手中已多了一支針管,碧煙見那針管挨近,又開始哇哇大叫起來,老章面無表情地上前,熟練地按住她相對虛弱的左臂。

那李公公當下拿出兩個小綠玉粒,往兩隻耳朵里塞了,邊塞邊道:「嘖嘖,每次都鬼哭狼嚎的。」

扎肉感覺自己頭皮發冷,從前被父親吊在洋槐樹上毒打時的黑暗記憶伴隨著女人的哀號又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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