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顛倒的愚者與死神 第四節

在潘小月眼裡,男人比女人更能撒謊,扎肉就是證明,尤其是他聲情並茂地對她編造胸口那隻肉蝶的故事之後,她確有一剎那動了真情。當時讓她自扎肉的「愛情電影」里醒悟過來的便是斯蒂芬,他提醒她去查一查報紙,是否真有叫巧蝶的女人偷盜夫家財產逃跑後跳樓自殺的新聞,結果必然是教她失望的。

「沒人能騙倒斯蒂芬。」

潘小月自十四年前頭一次見到這個英俊的英倫男子時,便這樣對自己說。

那時的他比現在要年輕,面頰更圓潤,眼睛裡藏了兩汪碧藍的湖水,看什麼都像一塊絲綢撫過。毫無疑問,她當即便自甘墮落起來,放下賭坊掌柜的尊嚴與操守,一心一意地沉溺於他用甜言蜜語與太陽雨一般溫馨滋潤的性事構築的陷阱,她為他痴狂過、心碎過、絕望過。她是被男人拋棄的軟弱婦人,幾番坎坷才來到這樣的鬼地方自力更生。雖然她是有資歷的,智商亦不低下,卻獨獨著了這洋鬼子的道。

她心裡明白,斯蒂芬這樣的男人不可能在一個女人身邊待牢一輩子,或早或晚,他都會離去,只留給她一生一世的背負。這「背負」里既有隱秘且黑暗的生財之道,亦有令她無法豁出身家性命去的牽掛,所以她是恨死了他,卻又不得不依賴他。多少次她都有拿刀將他剮成碎片下酒的衝動,夜夜臨睡前咒罵他上百遍,但當某一日他再度出現在賭坊,依舊是溫和有禮、笑容可掬,看每個女人的辰光都媚眼如絲,她才發覺自己早已經不愛他了,那些曾經烈烈如焚的情愫早已在十四載的磨礪中化為齏粉。然而最令她苦惱的是她居然連最濃烈的恨也一併燒毀在歲月中了,與他對坐相望的剎那,她便收起了殺心,露出一抹蒼涼的笑。

「你還是與十四年前一樣美。」他輕輕將自己的手心蓋在她的手背上,那樣甜蜜體貼。

她將手抽出他的包圍,只淡淡道:「你滿口謊話的習慣竟也與十四年前一樣。」

「我何必騙你?騙你的壞處,這十四年里嘗得還不夠多麼?」

這一句,自然亦是當不得真的,她卻連責怪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腦子裡浮出「求財不求氣」這樣的話來,於是不得不回道:「這一次能留多久?要找的人可曾找到?在我這裡幫些忙成不成?」

他不講話,只是喝手裡的熱茶,只當是應下了。

無人能將其騙住的男人,多半是永遠不怎麼信任人的,於是請了郎中來為昏迷不醒的杜春曉診斷,那郎中切脈之後便點頭道:「確是有三個月了。」

夏冰還被關在地下室內,綁在當初用老鼠嚇唬扎肉時捆過的那根木十字架上,雙手縛成軟綿綿的「一」字,衣裳只剩一件破洞的寶藍色套頭毛衣,看上去像是黑的;那副圓黑框眼鏡早已不知去向,東西與人看起來都是模模糊糊的。他驀地想起杜春曉總嫌他的眼鏡難看,勸他換金絲邊的,也不知為什麼,他終究也沒有換。現在想起來,竟有些後悔,若是換了,也許抱住她的時候,也就不必因接吻而把它摘下,以至於看不清她的眼神與嘴唇,只在口水裡覓到一點煙味。但他曉得,她不是第一次,亦沒有要隱瞞的意思。依稀記得,在青雲鎮時的某個夏夜,她喝了一點青梅酒,臉蛋紅紅的,有些豪放起來,便急急關了鋪子,抱住他繞到書架後頭的木板床上去了。她並無一點玩笑的意思,認真除掉衣服,青梅酒的濃烈氣息將他團團圍住……

自那以後,他無論對她的過去多陌生,都會用那一夜手忙腳亂的性事來安慰自己。他甚至記不得她是否是第一次,此後興緻來時,亦會莫名其妙地做,那份肌膚相纏的親密總教他放心,身體在自然起伏的同時總在不停叨念:「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想到這一層,他便忘記了傷口造成的陣陣刺痛。所幸室內並不太冷,他只求杜春曉兩隻被釘穿的手掌能奇蹟般痊癒,或者她又靈機一動想出怎樣的妙法,讓潘小月放過他們。再或者扎肉將從周志那裡誆來的錢拿出來抵債,留了兩人的活路也不一定。

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見扎肉進來,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各自拿著一個大碗。

他們給夏冰鬆了綁,他爛泥一般倒下來,被扎肉牢牢抱住。他用儘力氣抬頭,說道:「春曉怎麼樣了?」

「她好得很,你顧好自己便成。」

扎肉話畢,命小廝將兩個大碗放到桌上,一個裡頭堆著饅頭,另一個里是一大碗金黃的小米粥。夏冰方才想起自己從昨天被折騰到現在,已是粒米未進,因一直挨打,身上又疼,也便覺不出餓來。如今聞到食物的香氣,饞蟲才被勾起。於是他又看了看扎肉,對方沖他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動嘴。夏冰這才拿著饅頭胡亂啃咬起來,米粥喝得太急,自嘴角順著脖子往下直流。

扎肉也不說話,只點起一支煙來抽,靜靜地看他填肚子,顯得有些沉悶。等夏冰吃完,他方才拍拍對方的肩,慢條斯理道:「兄弟,我對不住你了。」

夏冰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因剛受到食物的安慰,思維有些鈍鈍的,竟還笑了一下。這一笑,扎肉的神色愈加沉重,皺著眉頭道:「兄弟,你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我扎肉乾的營生,本來就講不了義氣,所以你做了鬼可別怨我呀。要怨,就怨其他人。可聽明白了?」

未等夏冰反應過來,兩個小廝便上前將他雙手反剪,拿白布條堵了嘴,手腳捆結實之後,他只覺眼前一黑,半日才覺出是被麻袋罩了,空氣即刻變得灰濛濛的,能聞到一股血腥味兒。夏冰從未如此恐懼過,似乎都能聽到黑白無常正尖聲大笑,剛剛被黃米粥滋潤出的溫暖瞬間被抽得乾乾淨淨。透過麻袋的織線縫隙,他看見外頭的牆壁在移動,隨後乾冷侵襲進來,有雪子輕輕落在麻袋上,原來已到露天。剛剛適應了那溫度,卻又整個人被高高拋起,遂落回到一個柔軟又臭氣熏天的地方。他一動也不敢動,只是屏住呼吸,猜想下一刻要遭受的待遇,隨後眼前空隙里的景物又活動起來。他拚命掙扎,滾來滾去,卻怎麼也滾不出草堆,身上倒也暖和一些了。顛簸與摩擦讓他多少有了安全感,同時心裡也明白,那大抵是通往地獄的路。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冰發現四周又安靜下來,心臟不由緊縮,因知道路已到頭,接下來便要看造化了。他果然被抬下草堆,綁在一個潮濕粗糙的杆子上,直覺是一棵大樹。他此時想到該保存些體力,說不定還有反抗逃跑的希望,於是便也不再掙扎,靠在樹榦上歇息起來。正累得眼睛睜不開時,風刮進他毛衣破洞里裸出的傷口,痛楚再次刺激他的神經,他不得不保持清醒。此時扎肉也除下了他的頭套。

「扎肉,你……你真要動手?」夏冰內心已無一絲僥倖心理,眼裡看出的東西白茫茫一片,中間有幾個黑豎條子,呈散射狀直刺天空。他猜到這裡應該是片林子。

扎肉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架在夏冰鼻子上。夏冰眼前豁然清晰起來,每一件事物都是線條分明的,原來眼鏡還在!

「兄弟,讓你死在這兒,還真有點對不住你。」扎肉的話,如刀刺破了夏冰的每一寸希望,「你也該知道,那是潘老闆的意思。欠債了,就得還錢,還不出,就得死……」

「那你呢?」夏冰怕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炸開了,「這錢不是你欠的嗎?春曉只是替你扛債。你都忘了嗎?你他媽還是人嗎?你他媽還是人嗎?!」

「不是人!」扎肉也提高音量道,「爺早就不是人了!這麼多年你知道爺怎麼過來的嗎?為了活著,爺做過豬、做過狗、做過耗子,爺就是沒做過人!你去打聽打聽,在這個世道上,在這幽冥街上,有幾個是能真正做人的?阿巴能做人嗎?小刺兒能做人嗎?誰能做人你告訴我!」

夏冰胸口擠滿了悲憤,卻只是看著扎肉,眼神竟是憐憫的。

扎肉也平靜下來,擦了一下自己的紅眼圈,說道:「這裡呢,原來叫歡樂谷,因幾十年來一直都有野狼出沒,叼了許多村民去,現在改叫黑狼谷。大冬天的,這些狼也該餓了,正使著勁兒找東西填肚子呢。兄弟,你就成全它們吧!」

話畢,扎肉便帶著那兩個小廝隱沒在林中,只留下註定將被野狼分食的「獵物」。那「獵物」不僅冷得牙齒打架,還隱約聽見可疑的「嗚嗚」聲,似是在向其宣讀死亡的預告書。

那雜亂的腳步聲愈靠愈近,輕巧、緩慢,聽得出來是四肢著地發出的動靜。夏冰的心已隨著那腳步沉入冰淵,腦中掠過的竟是與杜春曉在舊書鋪內打情罵俏的片段。她總是在櫃檯上架起雙腿,嘴裡叼一根煙,半眯著眼打量進來的每一個客人。那副牌就揣在內袋裡頭,只自胸前淺淺突起一個長方形……

近了,越來越近了!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身子,發現繩結打得很緊,略挪一挪便渾身灼痛。此時耳邊又傳來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雖遙遠卻清晰,於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四腳著地的東西向他移近,再移近……那東西很黑,與剛剛降臨的夜色融為一體。

那東西撲上來的一刻,夏冰只希望能有什麼人從天而降,給他的腦袋來上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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